讓身體繼續服務人間

◎撰文/葉文鶯

.我願--化作春泥

人難免生病,沒有人願意在生病時被當作「活體實驗」。
父親不希望任何一位醫師在活人身上做實驗,
決定身後捐贈遺體供醫學生解剖實習,
幫助他們在成為醫師前做好充分練習,
讓未來病人受惠。
這也符合天主教的精神--
讓靈魂回到天主的家鄉,身體繼續服務人間。

--康念慈

「爸爸的肝真的好大喔!」康偉與二姊康蕾從慈濟醫學院回來,像經歷一次探險,迫不及待向大姊康念慈報告他們從解剖實驗室所得的最新訊息;彷彿在談論一件新奇的事。

父親康純安以身作則的「大捨」,已經教導他們放下「不捨」。

返回天家前的決定,有跡可循

康純安老先生是天主教徒,

一九一七年出生於浙江省餘姚縣。他出身杏林之家,家族有長壽基因;也注重健康、生活規律。

七旬過後,康老先生連續九年的健康檢查都沒問題,但意外地在一九九五年二月發現罹患直腸癌。子女簡直不敢相信,康老先生卻沉住氣,決定以溫和的中醫傳統療法進行「自體實驗」。他每天詳細記錄用藥及病況,一如過去他照顧長年患有糖尿病的愛妻一般。

他的耐心與信心一度讓病情有所改善;可惜在一年一個月之後,因為癌細胞轉移,一九九六年三月返回天家,享年八十歲。

觀念新穎的康老先生,很早就為自己做出遺體捐贈的決定。罹病後,得知藥石罔效,便與子女溝通這件事,並請他們及早與慈濟醫學院聯繫。

康老先生捐贈遺體的心願,其實有跡可循。小兒子康偉有次手臂受傷就醫,為他主刀的兩位醫師在手術房裏出現一段駭人對話--

「你們上解剖課時,一隻手臂幾個人解?」

「十幾個。」

「我們有二十八個呢!」

那次的開刀結果並不順利,醫師將康偉的傷口縫合後,請他另外找時間再到醫院動一次手術。

康老先生為此大感難過!看到台灣遺體教學資源的普遍不足,他多希望日後再也沒有任何一位醫師在活人身上做實驗!

在康老先生的遺物中,有一封寫給廣播電台的信件底稿,那是一九七五年,他還不到六十歲,從廣播節目中得知遺體捐贈的資訊,便去信詢問相關細節;他的日記簿裏也夾著一張一九九五年的剪報,內容為證嚴上人對「臨終」的開示,也是強調遺體捐贈的觀念。

父親「大捨」,教會子女放下「不捨」

「後代對上一代的印象,最多三代而已,只要留張相片就行了!」康老先生看淡自己,卻囑咐子女往後得常去看看他的遺體被解剖的進度和結果,最好也能跟醫學生討論他的病灶在那裏。他希望能促進醫學進步,未來不要再有人遭受同樣的病苦。

事實上,即使康老先生不做遺體捐贈,他也不贊成土葬。康蕾說,父親看到台灣一片片青翠的山坡地,因為傳統土葬而變成一顆顆癩痢頭,直說難看,便表明死後不與活人爭地。

身為老大,康念慈第一個被父親說服認同他捐贈遺體。康蕾起初不解地問她:「你怎麼會答應爸爸捐贈遺體呢?難道你捨得?」

「我當然也捨不得,可是這是爸爸最後的心願,我們應該尊重他。身為子女,順比孝更重要。」康念慈說。

康老先生捐贈遺體當時,慈濟醫學院遺體存放室尚未完工;康蕾說,父親的遺體在等待啟用的一

年半裏暫存成大醫學院,她每每開車經過,會有一股溫暖的感覺,彷彿父親還在身邊。父親自捐贈至入殮火化,期間經過兩年,康蕾認為父親等於在人間續命兩年。

「慈濟的啟用和火化儀式做得非常棒!可以感受到他們對大體老師的尊重。對死去的人都能這麼尊重,何況是對待活著的人!這在醫學教育上很有意義。」性情爽朗的康念慈笑說,遺體啟用儀式當天,慈濟的法師在念佛,天主教的神父及親友們唱誦「我們的天父,願你的名受顯揚!」當時就像萬教歸宗,眾人一同祈禱,心意相通。

父親的遺體完成解剖教學後火化,骨灰供奉在慈濟醫學院「大捨堂」,那兒便成為他們姊弟追思憑弔的地方了。

從不捨、不解到認同,康念慈、康蕾姊妹後來不但在親友間宣揚父親遺愛人間的做法,且由於父親是天主教徒,姊妹倆還曾應耕莘醫院等單位邀請,分享遺體捐贈的理念。

「我相信人在生病時都不願被當作『活體實驗』,捐贈遺體可以幫助醫學生在成為醫師前做好充分練習,將來會有更多病人受惠。」康念慈表示,人死後靈魂回到天主的家鄉,但是身體可以再服務人間,發揮有用的價值。

一位輔大神學院的修士受了康老先生的影響,簽下遺體捐贈同意書;康念慈的一位友人在康老先生去世後,常向母親提起「康爸爸捐贈遺體」的做法,後來友人的母親往生,也效法此舉。

為一生下註解:善生安死

康老先生的遺體啟用後。康家姊弟不忘父親生前叮嚀,常往返高雄與花蓮,去看看父親和四名醫學生,關心他們的學習,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

聽說「小睿」張睿智因為心裏想著「那是康爺爺!」一度不忍心動刀;也聽說他們只要實驗做得好,就覺得沒有愧對康爺爺,萬一做不好就會心生懊悔……「這群孩子真可愛!對生手來講,怎可能一開始都不劃歪?但是多些練習,一定會熟能生巧。」從事教職的康念慈貼近醫學生學習的必經過程,絲毫沒有朝著父親的身體與刀

鋒、痛與不痛這方面作聯想。

「彥程個性比較活潑,臉上總是笑瞇瞇的;美淇個子小小的,她比較文靜,話不多;小睿做事很用心,小提琴拉得真好!桂英的個性很溫柔……」想著這四位替父親完成心願的醫學生,康念慈頗為珍惜地說:「這就是『緣分』吧!」

為紀念父親的一生,康家姊弟在父親的安息追思彌撒前出版一本《永遠的懷念》。其中,黃碧霞修女追憶這位教友時說:「康弟兄活著時,把每一個腳步都走好,這就是天主教講的『善生』;死後,身體這個臭皮囊不重要,他又捐出去積極善用,子女還將奠儀捐贈孝愛仁愛之家,造福院內老人,這就叫做『安死』。」

康純安老先生一生不為私利,死後更是超然得什麼都不留下。但他活在四名慈濟醫學生心中,對他們行醫之路產生深遠的影響……

給敬愛的康爺爺

◎口述/蘇桂英.花蓮慈濟醫院內科住院醫師 採訪整理/葉文鶯

從沒想過會在一個人去世之後,才開始和他成為朋友。我和同學陳美淇、張睿智、邱彥程,就是這樣認識您的。

見到您之前,我曾經胡思亂想著會遇到什麼情景?啟用儀式當天,康阿姨、康叔叔看著您,都哭了!愛哭的我也跟著掉淚,感覺大家就像一家人。

康阿姨、康叔叔記得很多關於您的事,特別是康蕾阿姨很會講故事,他們對您無盡的懷念,拼湊出我們心目中值得尊敬的長者形象。

康爺爺,您最珍貴

遺體取得不易,對醫學生的基礎和臨床醫學研究卻很重要。您為了促進醫學進步,以八十歲高齡志願捐贈,觀念先進而豁達,我們打從心裏敬佩!

您曾羨慕身體強壯、能提供「標準型」參考的遺體捐贈者。然而,捐贈者因性別、年齡、健康情形不同,學生會有不同的發現與收穫,只要器官沒有被切除,都不影響解剖實驗。老年人肌肉雖不發達,但我們要看的是肌肉長在什麼位置;即使癌症導致器官沾黏,我們也會好奇大體老師生前接受過什麼治療?有沒有其他併發症?對我們來說,您是非常珍貴的老師。

知道嗎?我們在您身上發現的第一個與眾不同,是您的膚色呈黃綠色。是不是很神奇呢?之前聽說過您的病史,我們很快知道這是癌症轉移至肝臟的現象;真正進入解剖實驗,也發現您的肝臟確實比一般人大。

您的體型瘦瘦的,從皮膚到肌肉、神經血管……組織器官很容易分割出來。我們專心做著實驗,記得有一次邱彥程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,不禁脫口說:「perfect(完美)!」但有時我們也會在您身上劃錯刀,那時就會懊悔,並在心裏向您道歉。

因為將您當作親人,當張睿智拿起虎鉗準備移除您的胸壁時,他的手發抖著,他在心裏吶喊:「那是康爺爺!」他覺得解剖人體好殘忍,像個「殺人魔王」!

後來他的媽媽安慰他:「也許你現在覺得上課解剖教學遺體很殘忍,但這些菩薩們捐出自己的身體,就是希望你們透過解剖他們的遺體,而將醫學知識學得更多更好。」他這才恍然大悟。

如果我們不將人體構造了解清楚,怎對得起您的奉獻?又如何成為一位救人濟世的醫師呢?

如今,那個害怕自己成為「殺人魔王」的張睿智,已經朝著自己的志趣走上了外科!

班上同學都知道,我們這一組同學跟大體老師的家屬往來最密切。康蕾阿姨常來看我們這四個小蘿蔔頭,我們非常珍惜每次的聚會。某些節日,她會送我們小禮物。她說小睿的小提琴拉得好,特地挑了小提琴形狀的裝飾品送給他,我拿到的是中國風味的小吊飾,好漂亮!有一年耶誕節,她送我們每人一百美元,我們四個人起先不敢收,但她說,鈔票上的編碼都含有祝福之意,具有紀念價值。

畢業典禮那天,康蕾阿姨和念慈阿姨一早在高雄還有事,辦完之後立刻開車趕來觀禮,一天內來回奔波高雄、花蓮兩地,就為了分享我們的喜悅與榮耀,可見她們有多重視我們!

去年我回南部外婆家玩了幾天,念慈阿姨接到我的電話,專程來載我到高雄。我還跟外婆介紹:「她是我大體老師的女兒呢!」

我和我的家人

能認識你們這麼特別的一家人,真的很棒!不過康爺爺應該不太認識我,現在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。

我出生在台東鄉下,在那裏度過非常快樂的成長歲月。念小學時每天走半小時山路才到學校。開學前,所有學生的爸爸媽媽都會出動,把上學沿途的雜草修整一番。開學後,六年級的哥哥、姊姊擔任路隊長帶領我們集合,從山上走到山腳下的學校。

沿途,我們走過階梯步道,這是歷年來學長姊的爸爸、媽媽鋪出來的道路;我們會經過小橋,還有我們家的果園。

放學後順著原路回家,我們邊走邊玩,認識不同的植物,隨手採野果子吃;到了夏天,路邊的小花、小樹上會有毛毛蟲,我們得小心不要沾惹那些葉子,否則渾身發癢。過一陣子,我們就看到粉蝶漫天飛舞,真美

麗!

小學五、六年級,哥哥和我到台東巿區學電腦,那時老師教我們設計電腦程式,讓螢幕左邊的一支弓箭射向右邊的蘋果,很好玩!聽說康爺爺七十歲開始學電腦,很跟得上時代呢!不知道您為什麼想學電腦?那時學些什麼?

我媽媽本來只是送我們去學電腦,後來她利用等待時間學習,竟也因此習得一技之長,在我們長大後還找到一份文書處理工作呢!

我有一個哥哥、一個妹妹,家人感情親密,相處和樂,家庭氣氛跟康爺爺家很像。我爸媽從不強求我們在課業上的表現,媽媽更不會嘮叨管我們怎麼不去念書或寫作業,而是坐下來陪我們做功課。她常跟我們聊天,說些做人的道理。她不鑽牛角尖,思想也很豁達,遇到困難會以正向的態度去對待。

學生時代,我最大的困難頂多是「要考試了,書念不完」之類的壓力,媽媽有時會隨口說:「我來幫你念好了!」其實她不懂英文,怎麼幫我念書?可是她從不覺得不懂英文是什麼丟臉的事。而光聽她這麼一說,我笑了,感覺多了一分力量面對自己的責任。

媽媽跟您一樣好學,她本來只有國中畢業,後來又去念高中夜間部,目前還在社區大學讀書,修習有關用藥常識、地方小吃等等。她擅長做果凍、滷味,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,她就開心;偶爾也會做一些請同事品嘗,或者送到慈濟義賣。

媽媽樂於助人,她說,外祖父母早年即使經商失敗,處在貧困中,仍不忘濟助窮人。媽媽記得外婆告訴她:「我們下一頓飯沒得吃,但別人已經好幾餐沒有飯吃了!」媽媽受了影響,有工作後便發願將薪水的十分之一布施出來,這是她的價值觀。

您的人格與處世之道成為康阿姨、康叔叔們的榜樣;慶幸的是,我也擁有這樣一對值得驕傲的父母。

如何才能對病人與家屬更好

康爺爺出身醫師世家,相當重視健康保健與醫學常識。至於我為什麼學醫?我從小就想從事醫護工作,因為這份工作可以救人--醫師這行業值得尊敬的地方就是助人,而不是錢賺得多。

想成為醫師的人必須體認:醫師要付出很多時間、體力照顧病人;這份工作也有危險性,譬如抽血、做侵入性治療可能被針扎到,以及種種傳染病;面對病人的病

苦,如果醫師無法具備同理心,心裏也不會快樂。

沒有人天生就會當醫師,需要有人幫助他們學會技巧;技巧也不是看了書就會做,需要練習。除了大三的解剖學課,大七還有模擬手術,向另一位大體老師學習侵入性的檢查治療和手術,這項課程讓我們在比較沒有壓力的狀況下,進行了多次練習。

目前我在花蓮慈濟醫院接受內科住院醫師第三年訓練,即使已在醫院工作,我還是邊做邊學,訓練自己對疾病的思考模式,在做各項醫療技術時,技巧要更純熟。我相信學習過程中一定會遇到挫折,但是遇到的困難愈多,表示技巧將進步得更快。

走醫師這條路不能太軟弱,既不能嘗試錯誤而讓病人受苦,也不要怕病人痛而不敢去學;如何縮短學習時間最重要。

醫師不是萬能,為了儘可能解決病人醫療上的問題,必須不斷進修或請教前輩。在賴其萬教授所寫的《當醫生是種福氣》這本書中,指出其中一項福氣是可以「滿足求知欲」。這一點對於喜歡看書、探究現象與事理的我,是蠻重要的吸引力。

替病人找出病因是醫師的責任,能治療就治療,無法治癒就設法減輕病人的痛苦。我通常花較多時間向病人解釋病情和進行衛教。若遇到嚴重或危急的病人,會跟家屬懇談最壞的結果;萬一遇到了,要不要急救?家人的想法是什麼?有沒有共識?先了解家屬的想法,確定他們有所準備,這樣對病人也比較好。

我曾照顧一位八十多歲心肌梗塞的病人,他是一位老醫師,常向我這個後生小輩問起他的病情,也希望多了解最新的醫療技術。

我想,如果有一天我老了、病了,照顧我的是一位剛畢業的小伙子,我會希望他好好照顧我。因此,現在不論我在對待病人,或者在崗位上指導學弟妹,我很重視醫療傳承;有朝一日,當我成為病人時,也就可以安心接受醫療照顧了!

醫師必然要做得更多

我覺得康爺爺是個勇氣十足的病人!很多人一聽見自己得癌症,就無法面對現實;一旦否認疾病,只會延誤病情,醫療無法幫上忙,反而得不償失。

身為醫師,我時常在思考如何向病人宣布壞消息,特別是針對「無藥可救」的患者,更是一件困難的事。

事實上,醫療本身能治癒的疾病並不多,只能減輕病人的痛苦。當一個人生病,病痛使他不快樂,在解除他的病苦時,應同時觀察他心理上的問題,除了鼓勵病人,也要設法讓家屬一起幫助病人。但這樣一來,醫師必然要做得更多,不能只是看「病」而已。

我去看病人時總是問他們:「今天覺得怎麼樣?」我經常和病人、家屬談話,必要時也會請社工員協助。

記得我在感染科學習時,一位阿嬤脊椎開過刀而且發燒,我照顧她很長一段時間,每天陪她聊

天。有一次她照樣握著我的手,說著說著,就說她想唱首歌給我聽。我聽不懂日文歌詞,阿嬤向我解釋那是在描寫一位美好的女性。

讓一位住院病人開口唱歌,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!而第一次有人特別為我唱一首歌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幕帶給我的感動!

良好的醫病關係要靠醫病雙方共同營造。醫師的本意是幫助病人,除了具備專業,還得注意一些細節,才能把病人照顧得無微不至。相對的,民眾的醫療常識也需要提升。

病人和家屬必須接受醫療的有限性,疾病治療本身會帶來風險,病程中有些併發症是可以預期的;如果病人和家屬將這些都認定為醫療疏失,醫病雙方無法互信,醫師也無法好好照顧病人。

醫療糾紛在婦產科很常見,一來生產本來就有風險,再者現代人生得少,一個新生命的誕生,包含了多少人的期待,自然很難接受任何「意外」發生。這些層出不窮的醫療糾紛,甚至家屬更激烈的抗議行動頗令人遺憾,這會使得原本想走這一科的醫學生不敢選擇,而改選較沒有風險的科別。

假如沒有優秀的醫師來走這些科別,未來台灣也可能需要「進口」醫師,這不是大家樂見的結果。是不是呢?康爺爺。

做一件很「環保」的事

當住院醫師,白天上班、晚上值班;值班時得看運氣,能睡上五、六個小時算很幸運,隔天還要上正常班,身體負荷蠻大的。去年,我因為疏忽,生了一場病,病倒的那天,我也是在值班,我的病還是被自己診斷出來的呢!

當身體健康時,我想著假如能休息一下多好!我想多看看書。結果病倒在醫院,連看書的力氣都沒有了!

病榻中,我感受到生命的無常。以前我就想過若是突生重病,怎麼辦?我想我會好好接受治療,若是無法挽回,至少已經努力了,我會接受它。

過去您陪家人就醫,因醫師沒有足夠的經驗而無法給予妥善治療,那是一次很糟糕的經驗,您卻因此立願捐贈遺體幫助醫學生,讓他們不要在病人身上做實驗;這讓我感受到您的智慧。

我們這組同學曾經討論:願不願意往生後捐贈遺體?我覺得我可以接受。

我爸媽跟我一樣,有意願在往生後捐贈遺體;不過他們並非受到我的影響,他們都是慈濟志工,覺得捐遺體很「環保」。

目前我已經有器官捐贈志願卡,如果有一天我失去生命,器官可以及時救人,這樣也很好。假設我未來的機緣是捐贈遺體,我是不怕自己被刀割的啦!但是到時候,哈哈,說不定我會在「上面」看看醫學生怎麼做吧!

雖然不知道康爺爺現在在做什麼?或者想做什麼?但我覺得您會一直積極在做事,所以,我祝福您,在天國能夠「心想事成」。我也期許自己在醫療的領域能夠善盡本分。

▲主題報導

源源不絕的生命能量

◎撰文/葉文鶯

.感謝--老師的最後一堂課

「忘記自己、去愛別人,就會擁有力量。」
大體老師印證了這句話;
他們付出生命所有的愛,
至今我仍能感受到他們散發源源不絕的力量--
傾聽我的心聲、不斷為我加油。
也因此,我不會被繁忙的工作磨掉服務熱忱。

--張睿真

傍晚,一名發燒男童被送進花蓮慈濟醫院小兒科加護病房,這是住院醫師張睿真先前一直在電話中聯繫的「小」case。

男童躺在小床哇哇大哭,紅紅的小臉起了疹子。他發燒兩天,體溫在三十八至三十九度之間;姊姊得了腸病毒,住院觀察中。

「他這幾天大便顏色怎麼樣?什麼形狀?一天幾次?吃的情況怎樣?有沒有咳嗽?有沒有吐?活動力怎麼樣?」張睿真的問題還包括家中有無飼養寵物,以及男童母親的家族病史,鉅細靡遺;問得男童母親掩嘴笑說:「沒有啦!」

張睿真建議為男童做腦脊髓液檢查,以判定是否得了腦膜炎;並詳細向家屬說明抽脊髓液的原因、檢查風險,以及萬一罹患腦膜炎的生命威脅。

男童祖母一聽,不敢作主,趕緊把門外守候的丈夫找來,「你跟他阿公講。」

阿公聽完解說,面色凝重地說:「一定要做這個檢查嗎?他爸爸白天在工作,我等一下回家問問他的意思。」

「嗚嗚……又被拒絕了!」待家屬離開,張睿真在大家面前孩子氣地搞笑一番,不多久又正經地翻閱原文的用藥字典,用電子計算機換算這名新住院男童的用藥量。

晚上九點多,男童父親決定讓孩子接受檢查。張睿真精神振奮,趕緊忙著接下來的工作。

可以傾聽心聲的靈魂

與張睿真交談,觀察她工作,覺得她像孩子般天真、快樂。事實上她的情感豐沛而細膩,這不容易從她的外表讀出,卻偷偷藏在筆下--

「學期末走進解剖實驗室裏,向大體老師默禱打聲招呼之後,我開始細細地縫合起大體老師的皮膚。手指一路輕輕撫觸過那些我和同學曾投入心力找到、清出的神經脈管和腺體構造;當我拿著縫合針再看它們最後一眼,竟然發現那些長長的拉丁文醫學名字靜靜地自記憶裏跳躍出來,最後排成一長串,像定位的星星一樣清楚……」

這是她在大三時記下的大體解剖實驗課心情。現在的她,已是第一年住院醫師。

張睿真的大體老師劉金蓮女士,骨灰供奉在慈濟大學大捨堂。每當在臨床工作遇到瓶頸,張睿真喜歡重回那個既明淨又溫暖的空間,找個角落安靜地坐下;因為這裏有未曾忘懷的「良師」,和一群可以傾聽她內心獨白的靈魂。

「他們,都是可以傾聽我說話的靈魂;他們,都是對慈濟醫學院做出大奉獻的人。在偉人面前,覺得自己很渺小!」張睿真至今仍感受到大體老師付出生命所有的愛,這群「捨身菩薩」生命裏隱藏著很大的能量,讓她藉以重新找回平衡點,繼續著日復一日所要履行的「救人」天職。

「有時候,我會為了一天才睡幾小時而煩惱;但一想到大體老師--雖然不認識我們,可是都願意把寶貴的身體交給我們。和這分偉大的情操對照,我的煩惱只不過是自私罷了!這樣一想,心情便會平靜下來。」

張睿真曾向朋友抱怨當醫師「太累」,友人戲謔她:「反正你們醫師賺很多錢!」自從在迷惘苦悶時重回大捨堂靜思,將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疲累和壓力全告訴大體老師,她覺得他們是在告訴她--加油!加油!

是您教我思考生命

五年前,張睿真在大體老師啟用儀式上,第一次見到才四十一歲的大體老師劉金蓮,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面對往生者。那天,大體老師家屬多人到場觀禮。

「那時的我,不敢面對別人的淚水。」她不敢和家屬多談,倒是家屬對他們這組醫學生談了許多事。

「希望你們幫忙找出疾病的原

因!」家屬敘述劉金蓮生前如何忍受患癌的病痛,並道出對醫學生的期許。

「以往我覺得要做到『人生應該對自己負責』已經不容易了,現在卻要去承擔一個人生前的願望,以及家屬的期待,這樣的託付非常沉重!」張睿真一開始難以承受,畢竟大三解剖學課只是基礎解剖學,無法深入探究病理。

她繼而又想,大體老師和家人的奉獻都是無所求的,只是希望他們學習更多。釋然後,她告訴自己:「不能有負所託!」

見到大體老師、與其家屬見面談話,這個經歷帶給張睿真的衝擊非關醫學,而是人性。大體老師不是一具冰冷的「教具」--張睿真反芻這天所看到的一切,她知道大體老師帶著愛心離開人間,將教導他們許多東西……這一想,便很快地將大體老師還原成一個親切而溫暖的「人」。

和張睿真同一組的陳欣屏,看到大體老師的女兒跪地向母親頂禮,心情非常激動,「父母健在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!」她提醒自己不要以為現在年輕、健康,人生路很漫長、以後還有時間。「要感恩父母的愛與關心,也要把握生命、珍惜當下,勇敢實現自己的夢想。」

陳欣屏試想,大體老師若是無名氏,他們頂多學到知識,或許她會感性地猜想他們生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--活著時無法獲得親情、沒得到很好的生活照顧,往生了連身體也沒有親人認領……頂多同情一下大體老師的處境罷了!

大體老師和家屬的出現,讓陳欣屏開始思考「生命」。也就是說,在教導醫學生認識人體構造前,大體老師其實已經替他們上了一堂寶貴的生命教育課程。

「學校提供良好的環境,加上有心人士捐大體,學生要做的就只有學習而已。如果我們在學習上稍有怠慢,就愧對大體老師的好意了!」陳欣屏說,他們這一組同學包括張睿真、蔡銘仁、吳哲熊四人經常相互提醒:每個部分都要好好學習,要不然就太對不起金蓮阿姨了!

看見疾病的可怕和醫學的極限

劉金蓮身上的第一刀由蔡銘仁劃下,當時他的手巍巍顫顫,那一刀劃得輕輕薄薄,一來心疼,二來生手也怕下刀過重,傷害大體老師的器官組織。

「好痛!好痛喔!」實驗進行中,經常替大體老師喊痛的是吳哲熊。有時聽他這一喊,執刀同學幾乎停手不忍再劃深;老師聞聲前來,提醒他們:「不行,還要再看清楚!」

掀開層層皮肉筋骨的包覆,癌細胞在器官組織攻城掠地的景象真是殘酷!

「這樣的巨痛,她是怎麼忍受的?在那麼痛苦的情況下,她又怎

麼願意捐出身體?真勇敢!」張睿真說。

陳欣屏記得解剖至肩膀部位時,很難將大體老師的皮肉分開,因為血管、肌肉嚴重沾黏--是癌細胞轉移的結果。蔡銘仁看到大體老師腋下包括淋巴結也受癌細胞侵蝕。他們在觀察正常組織前,必須小心清除這些,才能分出神經或是腫瘤。

「我們能想像,大體老師生前必然忍受著劇烈、而且是持續的疼痛。這讓我期許自己未來在臨床服務時,特別是接觸末期病人,一定要設法減輕他們肉體所受的折磨。」陳欣屏說,醫師不能忽視病人對於「疼痛」的感覺,要同理病人的主觀感受,而不是給予客觀醫學的判斷。

「生老病死,是生命的循環。醫師不是萬能,很多疾病至今仍然無解,這是人類無法逃離的宿命。」在大體老師身上學到「謙卑」的陳欣屏說,醫師有時只能減輕病人的痛苦,甚至陪伴病人接受死亡,作他們心理上的依靠。

在大三的實驗解剖台上,這組醫學生在大體老師身上看到疾病的可怕及醫學的極限;然而他們並不悲觀,既然走上學醫這條路,就要期許今日所發現的醫療極限與不足,能在未來有所突破。

「愛病人」就會擁有力量

畢業後在醫院服務,被稱作一名「醫師」,張睿真面對更多病人與家屬。她的敏感,很容易接收到他人的痛苦,她坦言自己很愛哭。

「醫師絕不能陪病人掉眼淚!醫師必須在病人掉眼淚的時

候,仍然表現得很有信心,這樣才能安慰病人。」一位朋友在經歷生病住院之後,鄭重地叮嚀她。調適過後,張睿真儘量避免在病人及家屬面前掉淚。

「我不能只是覺得病人很可憐,這樣我的力量就消耗光了!我必須去愛他們,才能獲得源源不絕的力量。」張睿真說,她曾在病人感到痛苦、煩惱時,在他們病床邊多停留,傾聽他們抒發情緒,直到看見他們眉頭的皺紋撫平。有時發現離開病房時,早已過了下班時間,可是心裏卻有說不出的快樂!

醫師面對的,都是為病所苦的人;而病人將健康、甚至性命安危交付手中,身為醫師,確實很辛苦,而且有壓力。「但醫師只要『愛病人』,這份工作就能持續。」張睿真體悟到慈濟醫療的「人文」精神,原來就是--愛!她引用證嚴上人的話詮釋這番體會--忘記自己、去愛別人,就會擁有力量。

大學時代參與慈大「慈青社」,陳欣屏到過原住民小學為學童進行課業輔導、衛生教育,至今仍保留那一分感動。陳欣屏說,慈濟令她感受最深刻的,就是很多人無所求的付出,像多位大體老師就是慈濟人「志工精神」的延續--他們生前樂於付出,即使往生後也透過遺體捐贈,將助人精神永留人間。

「當醫師,應該要為人群服務,豐富自己的內在生命。」陳欣屏抱持著這一分自我期許,加入慈濟人醫會,要在工作之餘把握時間付出。

灌溉知識和生命的養分

現於花蓮慈濟醫院急診科擔任住院醫師的蔡銘仁,兼看內科疾病與緊急外傷處理。「紮實的人體解剖實習,對後來的臨床工作很有幫助。」因為在解剖學課真正動過刀、剪、鉗子,親自看過、觸碰過大體老師身上的每一條血管、肌肉、神經,臨床實習時,操刀動作也比較熟練。

除了大三解剖學課,蔡銘仁在慈濟醫院更接觸相當接近於真實手術的「模擬實境手術」,特別是在大體老師身上放置中心靜脈導管,這項手術屬於侵入性質,不可能在病人身上練習,而在大體老師身上,可以比較沒有壓力地進行多次練習。

「所有曾經在大體老師身上做過的練習,後來在病人身上都用到了。」蔡銘仁肯定大體老師的奉獻對於醫學生基礎醫學的建立。

「誰將來願意捐贈遺體?」在學期間,蔡銘仁和同學討論過這個問題。身為醫學生,進行解剖實習時必須將大體老師的胸壁、頭骨鋸開,將五臟六腑取出逐一研究……即使大體老師已喪失知覺,他們還是替大體老師感到「痛」!

雖然很清楚大體解剖過程,但是蔡銘仁願意「捨身」。他說,作為一位大體老師,死亡雖是生命的結束,精神卻會永遠留在人間。

劉金蓮四十一歲往生,才乍然感受生命的秋風吹上眼睫,來不及等待秋葉由黃轉紅的盛景,生命便已凋落。或許她來不及回顧自己的生命為別人帶來多少養分,但這一株株受她滋養的醫學界新芽,無不感念效法她的大愛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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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啟良醫之心

◎撰文/徐錫滿

.感謝--老師的最後一堂課

那個學期的解剖學課程,
是體力的考驗、縝密思考的訓練,
也是耐性的磨鍊;
我們從大體老師身上學到許多課本上沒有的知識,
也從中獲得了信心、力量,
以及對患者的尊重。
醫療行為如果缺乏這分信心和尊重,
將等同於商業行為;
感恩大體老師為我們開啟了「良醫之心」。

--黃威翰

傍晚時分,黃威翰伸了伸懶腰,甩了甩手,抖擻了精神,踩踏著滿地的落日餘暉走出醫院。

他是甫進醫院工作的住院醫師,像為病患填寫重大傷病卡、診斷書、每一次化療的病歷、病程紀錄都得負責,早上七、八點走進醫院,有時要到凌晨一點才能完成工作離開醫院;不僅如此,對於需要支持與安慰的病人,他也會多花些時間陪他們聊聊、解答心中的疑惑,讓他們放心睡個好覺,這對病況改善也會有很大的幫助。

人總是血肉之軀,不免會感

到疲憊;每當夕陽西照,黃威翰就暫放下手邊的一切,步出醫院,吸一口新鮮的空氣,漫步去吃頓飯,小憩一會兒,工作的動力就又回來了。

讀醫和行醫有很大的不同,實習階段,黃威翰有時會對忙碌繁瑣的工作有小小的抱怨、偷懶一下;但一成為住院醫師後,「一切都得非常投入了!」黃威翰說。

初次在人體內探索

回想學醫路上,黃威翰印象最深的,就是那位曾經教過他了解人體結構、尊重看待病人、為病人審慎且全面思考的「大體老師」;那分遺愛世間的無私胸襟,無時無刻影響著他。

大三的大體解剖課,是醫學生從理論進入臨床之前,初次可以在奇妙的人體內探索悠遊的機會;上課前那令人期待、畏懼與擔憂的心情,彷彿還歷歷在目--

期待的是,穿上純淨的白衫,拿起解剖器材,一探生命的奧祕;畏懼的是,要朝夕相處的是冰冷的遺體;擔憂的是,怕自己學得不夠好、不夠透徹,辜負了捐出遺體的善心人士。

進慈濟醫學院就讀之前,黃威翰曾聽就讀中國醫藥學院的哥哥提過大體解剖課程的內容,以及他們使用無名屍的奇異怪談。早年無名屍是醫學生解剖遺體的最主要來源,遺體直接泡在福馬林池裏,要使用時再吊起來。

慈濟醫學院解剖課開始時,黃威翰看到的遺體卻是一具具存放在冰凍櫃裏。啟用前,師生們隨著靜思精舍常住師父,朗誦《往生咒》、《大悲咒》、灑淨、瞻仰大體老師遺容……感覺很是莊嚴。

但真正開始第一堂解剖課,接觸到冷冰冰的遺體,還是讓他感到害怕和顫抖。儘管解剖圖對黃威翰而言並不陌生,但這第一刀該如何劃下?仍不免猶豫。

解剖學是醫學的基礎,透過大體老師的身體,醫學生所學將從基礎走向複雜、從理論走進臨床,也開始更全面的學習--思考每一個器官間的相互影響與作用、醫療處置後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。

例如,知道那一條血管是供應那一部分肌肉的養分,看到病人的腳腫起來,就可推斷是那一條動脈阻塞,以決定適當的處理方式。而面對被檢查出胃癌的病患,得從癌細胞生長的部位,思考可能產生的不同症狀--如果靠近食道,後發症狀很快就會出現,那要儘早放置胃造廔管,以防癌細胞若擴散將無法動手術放置,患者會無法進食。

黃威翰回想起在那個摸索學

習的階段,曾經有一組同學不慎把大體老師的手臂神經給剪除了,被老師罵了好一陣子--因為如果那是個活生生的人,整個肩膀就掛在身上不能動了!這個錯誤對同學們來說,是最難忘且值得警惕的經驗,畢竟真實的病人受不起這輕輕的一刀。

解剖課程中,也安排臨床經驗豐富的外科醫師,來教導他們如何運刀及正確使用器械,讓同學們不會盲目運刀、施力,也不會因使用器械的不當,造成大體老師的傷害。

這些一進開刀房可能就是十幾個鐘頭的外科醫師,簡潔、迅速、確實、專業的一刀,是過去從大體老師身上劃下第一刀,到正式穿上白袍、累積千刀萬刀的經驗琢磨而成;巧妙的解剖縫合手法,提供醫學生最好的學習榜樣。

磨鍊出信心,也學會尊重

解剖實習室的空調很冷,大體老師夏士玉的身體也很冰冷,但黃威翰的心卻是溫暖的。

在每次實習前的默禱中,黃威翰都會向夏老師報告當天的預計進度;學期末,一針一線將皮膚縫合回去,更讓他覺得夏老師是活生生的一個人,而不是冷冰冰的教具。

尤其,鋸開夏老師的肋骨,以便觀察胸腔的那一次,最讓黃威翰感到震撼。那是他第一次鋸開人的骨頭,當時夏老師的胸腔不斷溢出莫名的水分,他的速度卻沒有因此慢了下來,心跳也因加速振動而隨之奔騰。

不像是恐懼,也不是不安,因為夏老師是心臟病往生,黃威翰想著,假設這時是在手術台上,病人患了心血管疾病,倘若再遲一分鐘,就無法為他插管、心肺按摩,病人可能就此離開人世……這使得他將鋸械握得更緊,只想認真地在夏老師身上發掘、學習到更多更有用的知識。

那個學期對黃威翰而言,是體力的考驗、是縝密思考的訓練,也是耐性的磨鍊。從開始學習時的挫折不斷、自我否定,到逐漸從夏老師身上學到許多課本及圖譜所無法呈現的知識;那是一分信心、一分力量,也是一分對未來病人的尊重,油然而生於方寸之間。

沒有了這分信心和尊重,醫療行為等同於商業行為,醫病關係亦蕩然無存。這是黃威翰從夏老師身上學到的良醫之心。

穿上白袍前的紮實訓練

黃威翰七年級時,慈濟大學開設了「模擬實境手術」新課程,

這是一次最接近真人解剖及實作的課程。

此外,黃威翰在慈濟醫院參與了多次死因不明或特殊疾病病人的病理解剖;面對這些剛往生的人,黃威翰一次比一次嫻熟、也更懂得如何尊重地協助醫師進行重要器官的摘取。

回溯七年來在學校及醫院的進程,黃威翰說從大體解剖、病理解剖到臨床解剖,感覺是一步一步很紮實地被訓練過來。

他記得大五的暑假,同學們到各大醫院見習,有一次,在他校舉辦的臨床病理討論會中,教授拿出一個病理案例,請在場同學藉由病徵推論最後結果;影片才播到一半,黃威翰就寫出了答案,最後也只有他一人答對。

原來,早在慈濟醫院裏,他就有機會見到類似的病理解剖案例,使他在這方面累積了許多寶貴的經驗。

黃威翰回想年前在整形外科實習時,曾替蜂窩性組織炎患者作清創。主治醫師握著他的手拿起手術刀,帶著他在病人身上劃下一刀,這是他學醫以來,第一次在活著的人身上動刀,但這一刀極為平順,不再因陌生而顫抖。



畢業之前,黃威翰在相片沖印館遇到夏老師的女兒,他向她點個頭打聲招呼,但她似乎已經認不出他來,匆匆趕上車就離去了。

人的記憶會隨時間褪色,但黃威翰明白夏老師不會就此消失,而是永遠駐留在他的生命裏。

天色暗了,他或許仍埋首在填寫病歷工作之中;或許穿梭在病房間,與病人談心,寬解他們的不安。一天二十四小時,考驗著住院醫師如何「今日事,今日畢」。

太陽斜懸在天的一邊,黃威翰走出院門,伸了伸懶腰,甩了甩還是易顫的手,一身的疲憊似乎又一掃而空;回過頭來,再披上白袍,又繼續投入忙碌的醫療工作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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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56號病房

◎撰文/徐錫滿

.追憶--覺悟愛別離

2356號病房,
有我和父親滿滿的回憶,
也有我傷心的淚水;
曾有一度,我不敢踏進,
如今,我選擇來這裏服務。
我要把父親教過我
做人做事的智慧、
對病人的體貼心,
發揮出來,
讓生命走到末期的病患,
能因心願滿足而漾出笑容--
我相信,
那是父親留給我最燦爛的笑容。

--陳純純

忙碌的護理工作,讓陳純純的腳步總是匆忙;然,每經過心蓮病房「2356號」房前,她總會多停留一下。

四年前,當父親決定不再做積極治療,要保留完整的身體捐作病理解剖時,陳純純的心情從排斥、絕望到接受。父親走後,她一度不敢踏進這間病房;如今,她可以在這間病房裏與病人侃侃而談……

這一路走來,與心蓮病房病人共同編織的溫馨記憶,慢慢湧過、覆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追憶與傷悲。

父女情深,同事六年

十年前,陳純純從護校畢業的那個暑假,在父親陳慶祥的帶領下,來到花蓮慈濟醫院參與志工服

務;她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裏的人、事、物,也決定走出校門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來慈院服務。

陳慶祥比女兒早一年進慈院工作,白天是總務室的職工,晚上則是志工,一天十幾個小時都待在醫院裏。陳純純與父親的感情很好,像無話不談的朋友,能與他成為同事,更令她開心。

想起父親,陳純純嘴角總是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,因為父親就是這樣一位愛笑且令人發笑的人。同事們說的笑話,即使不好笑,他也能笑得開懷;家人一起看電視,大家還一頭霧水,他卻莫名大笑了起來,而這分歡樂也感染了所有人……記憶中,父親總是笑臉迎人的。

初到醫院工作,陳純純在最忙碌的肝膽腸胃科病房服務。往往上午八點上班,她六點多就來準備,總是忙到晚上九點、十點才下班。那時,她壓力大到常暗自吞淚,一直問自己:為什麼要選這樣一份忙碌的工作?也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勝任……

父親難得一反常態嚴肅地對她說:「想想別人是怎麼待下來的?看看別人怎麼做,好好去學;不能遇到困難就想逃避……」

陳慶祥的好人緣讓陳純純在工作上得到很多幫助,撐過那幾個月後,她在肝膽腸胃科一待就是六年。期間,母親結束台北的補教事業,妹妹考上了慈濟技術學院五專部護理科;全家遷來花蓮定居、工作、讀書。

突然變成癌末病患

然而,父女一同工作、生活的美好回憶,就在四年前陳慶祥摔了一跤後進入尾聲。陳純純陪著父親走過歷鍊生死的一段路,也從回憶中細細體會父親留給她的一切。

那一跤,父親的腳骨斷裂,使用拐杖時覺得兩肋間痠痛,大家都以為是使用拐杖的結果;但他食欲不振,透露出潛在的警訊。

肝膽疾病的徵兆,一般健康檢查難以發現。在家人要求下,父親到醫院詳細檢查。當醫師為父親觸診時,摸到肝臟部位,抬起頭來對身為臨床護士的陳純純悄悄搖了搖頭。之後陸續安排超音波、電腦斷層、血管攝影等更精細的檢查。結果發現:膽不見了!

父親得知,笑著對陳純純說:「我一定是在家被你媽嚇到沒膽了!」肝癌腫大已壓迫到膽,父親依舊不改樂觀個性。

陳純純苦勸父親再做肝臟切片檢查,他卻說:「不要再做了!我要保持肝臟的完整。」並對熟識的病理解剖科主任許永祥說:「等我往生後,你就可以一片片好好割來研究了。」

每年健康檢查值都很正常的陳慶祥,發現罹癌時,病情已相當

嚴重,直到往生前一週,抽血指數才顯現肝功能異常。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個值得研究的醫學課題,將來不要再有病患跟他的遭遇一樣;也希望家人能支持他的決定--往生後捐出遺體作病理解剖。

不能「謝絕訪客」

陳慶祥的病情,急速惡化到來不及治療。陳純純一聽父親要求轉往心蓮病房,心情跌到谷底--真的救不活了嗎?雖然身為護理人員,一旦面對深愛的父親,陳純純無法用專業的平常心看待;她與家人不放棄希望地四處尋求偏方、買草藥、找氣功師傅……後來聽人介紹台北有位名醫,便央求父親回台北一試。

沒想到,那位醫師看著病歷,竟當場說:「都快要死了,還來做什麼?」

那是陳純純這輩子看過父親最沒有笑容的一天。

在台北住院那五天,父親身體更加疼痛、精神也轉差。直到回花蓮慈院心蓮病房,整個人才又精神了起來,恢復與人說笑談天。

由於陳慶祥長期擔任志工,人緣結得廣,住院時訪客絡繹不絕;為了讓他好好休息,護理同仁貼心詢問陳純純:「要不要掛上『謝絕訪客』的牌子?」

陳慶祥知道後說:「我只是個小小人物,人家特別抽空來看我,是我的福氣;拒絕人家的拜訪,是不禮貌的。」因此,只要聽見門關起來的聲音,他就知道陳純純又掛上了「謝絕訪客」的牌子,便叫她取下來;甚至把牌子「沒收」,壓在枕頭下。

後來因為訪客實在太多,連醫師也忍不住來幫他「關門」。陳純純說,父親就這樣前前後後藏了三個牌子在枕頭底下。

有一天,父親買了一輛廂型車送給陳純純,催促她去考駕照。

「為什麼買廂型車?我比較喜歡轎車耶。」陳純純問。

父親告訴她:「將來有空可以載病人到處走走,轎車椅子太軟,有腹水或行動不便的病人坐起來不舒服,廂型車比較沒有這種困擾。」

父親當志工時,常載送病人,對這方面的情況很了解也很貼心。「把車子用在該用的地方……」是他對陳純純的叮嚀。

陳慶祥從發病到往生,才短短五十八天。

對陳純純而言,父親五十歲的生命短暫卻精彩,她從父親身上

學到許多做人做事的智慧。此外,陳慶祥的軀體正如他生前所說--是醫學上很好的研究課題;做病理解剖時,發現病源不是肝癌,而是膽道癌,只是發現時已轉移到肝臟、骨頭和腎上腺。

不再是「傷心病房」

陳純純曾經問父親:「為什麼要住心蓮病房,不在一般病房做積極的治療呢?」

在心蓮病房當過志工的父親告訴她:「心蓮病房的照顧才是最完善的,你要踏進來才會知道,也才能了解心蓮團隊對爸爸做的一切。如果不放心,就進來學吧!」

陳純純回想起父親在台北的醫院接受檢查時失去的尊嚴,安寧療護的確是父親最後這一段路中,最輕安自在的時刻。於是,父親往生後,她選擇進入心蓮病房服務。要離開待了六年的肝膽腸胃科,必須下很大的決心,因為一切都要重新來過,是個大挑戰;況且,心蓮病房曾經是她的傷心地。

鼓起勇氣踏進心蓮病房,特別是父親住過的「2356」號病房,看到當時同事從雜誌上剪下送給她的上人法照,依舊擺放得好好的,父親虔誠注視著上人法照的背影彷彿依稀存在。這間病房有著她與父親的滿滿回憶,也教會了她除了護理專業外,學無止境的生命課程,能更用心去體會與體諒病人及家屬的心情。

一位來自桃園的病患,連路都走不動了,卻依舊堅持家人攙扶他下床上廁所,不肯讓人幫他墊尿布。看到眾人在一旁婉勸,陳純純突然有著很深的感觸,回過頭來告訴大家,不妨配合病人的要求,讓他在最自在的情況下方便。

陳純純記得照顧父親那段期間,父親每上廁所,她總得在外等候多時。剛開始覺得奇怪,怎麼上了這麼久還不出來?後來才知道,父親因腹水腫脹,腰部伸屈不便,不免弄髒了馬桶;他不願麻煩他人,非得自己擦乾淨了才出來。

過去,陳純純沒辦法接受家屬尋求另類療法,她認為吃草藥會干擾西醫治療。但想想當初父親生病時,她竟對另類療法比對自己所學的醫護知識更深信不疑;經歷過那種急切又求好的心態,如今她已能坦然寬容以待。



偶爾生活中遇到挫折,陳純純會想起父親的身影,多麼希望他能來為她加油打氣!此時,父親安慰的話總會在她心中響起:「生與死就在一線之間而已,該活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,凡事不必看得太重、太難過,一切隨緣就好!」

有些病人做了氣切,行動不方便,或住院半年、一年從沒出院過;這些生命末期的病人心願都不大,往往只是希望能看看海或回家一趟。

每當有病人提出這樣的需求,陳純純都慨然允諾協助,並請其他醫護人員一起陪同照顧。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,開著父親買的廂型車,舒舒服服地送病患一程,完成他們小小的心願。

當陳純純開著車載送病人時,總覺得父親就像過去做志工一樣陪在她身旁,帶著他慣有的笑容,陪伴、照顧著病患……

看著病患心願圓滿時的笑容,陳純純笑了,因為,那正是父親留給她最燦爛的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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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奶奶的生死智慧

◎撰文/邱淑絹

.追憶--覺悟愛別離

老伴往生後,遺體要被送走那天,
平日穩重的大兒子一直跳腳喊著:「媽啊!媽啊!」意思是要我收回。
我能了解他們的心情,但總是要去突破。
如果當時我心軟退縮,把先生的遺體收回,
將來輪到我捐,孩子同樣會把我抽回來。
身體能利用到不能利用為止,是很難得的機會。

--尹奶奶

電話那端傳來的是上了年紀的大陸口音,對我這個陌生人的請求造訪,她不急不徐地透出肯定的意願。

「您也要約那些學生嗎?」

「是啊!可我還沒找到他們。」正值暑假,學生都回家了,要找齊他們得花一些時間。

「廖書緯家住北部,藍慶鴻住中部,裘品筠也住中部……」聽著尹奶奶一一說著學生住處,我驚奇著:她怎把學生們記得這麼清楚?

「你可以找廖書緯一起來。」尹奶奶語氣肯定地說。

讓我們一起懷念爺爺

幾天後,我們一同來到深坑郊區的尹奶奶家。尹家的大狗見著我們,熱情地搖著尾巴歡迎,門後的尹奶奶微微的笑容展現在和藹的臉上。

才坐下,她便問廖書緯:「我想知道他肺部有沒有黑掉?他是個菸槍。」

「有一點黑黑的,沒有全黑。」廖書緯回答。

「他肺部動過手術,少了一葉吧?」尹奶奶又問。

「因動過手術,所以有沾黏。」廖書緯回應著解剖時的情形。

一問一答之間,有著一分從容。大體解剖,在年紀相差半世紀的兩人間,似乎是這麼的靈犀相通。

負責解剖尹爺爺的這組學生,在上解剖課前的暑假,曾來拜訪過尹奶奶。

七十三歲的尹奶奶視這群學生為自己的孫子,送他們每人一份禮物--男生一枝筆、女生一個包包。禮物拿在手上,廖書緯感受到奶奶對他們的期望,「看到禮物,就會想到家屬的心,因而更認真學習。」

心緒單純而沉靜的徐瑋璟,倒感受壓力的湧現,「畢竟爺爺是他們珍愛的人,我們要更珍惜在爺爺身上學習的機會。」

臉型圓巧的裘品筠說:「奶奶的行儀,讓我們很感動,也不由得產生非學好不可的使命感。」

徐瑋璟則感受到潛藏在奶奶內心的那分牽掛:「爺爺都往生這麼久了,奶奶會把他用過的東西、照片之類的,如數家珍地拿出來和我們分享。」

二十年前的一點觸動

年輕學子和年長的尹奶奶,在小屋裏共拾對尹爺爺的回憶。

尹奶奶談起爺爺,說他祖籍山東,來台後進入空軍服役,退役後到監獄工作。

尹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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