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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的小勾勾

◎撰文/張旭宜

鼻胃管清潔、導尿管照顧、
身體運動、擦澡、每兩小時翻身……
逸珍、逸君將照顧媽媽的工作製成表格,
每完成一項,就在框框內打勾勾。

「媽媽、媽媽,辛苦了!
不管晚和早,燒飯、洗衣、送我上學校。
身體功課樣樣棒,品行也很好,
媽媽對我總是微微笑……」

逸珍、逸君兩姊妹的純真歌聲,終於喚醒了昏迷的母親。



民國八十八年四月一日愚人節,老天爺對郭春美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--她在騎機車返家途中發生車禍,成了植物人。

當時就讀國小四年級的大女兒逸珍放學回家途中,心裏疑惑著:「媽媽去那裏了呢?怎麼電話沒人

接?」回到家,才知道媽媽出了車禍。

逸珍從住家一路跑到醫院,一進急診室,就看到媽媽嘴巴張得大大地躺在病床上,逸珍大聲哭叫著:「媽媽!媽媽!」但媽媽絲毫沒有回應她。

事故發生後,爸爸暫時停止工作全心照顧媽媽。逸珍和小她五歲的妹妹逸君,也跟著睡在病床旁。

爸爸要養家、又要照顧媽媽,對她們難免疏忽,逸珍和逸君兩姊妹常常到下午兩三點還沒吃午飯。逸珍說:「以前媽媽會幫我檢查功課,然後洗衣服、做家事、煮飯、再幫妹妹洗澡。」現在姊妹倆連衣服是否洗過都分不清,常將乾淨和待洗的衣物混在一起。

沒有媽媽照顧的逸珍由於身上有異味,同學都不喜歡和她在一起,有次打掃時,甚至有同學拿掃帚打她的頭;這些在學校遭受的歧視和欺負,逸珍都隱忍下來。更難堪的是,在媽媽昏迷期間,家中居然還遭小偷光顧。

就在一家三口兵荒馬亂的時候,慈濟志工來到了王家。

志工們教導兩個小女孩如何自力更生以及照顧媽媽。慈青大姊姊教兩姊妹如何挑菜、洗菜。六歲的逸君身高根本還搆不到流理台,怎麼煮飯洗菜呢?她搬了椅子,踏上去直接坐在流理台上,照著方法挑菜、洗菜;姊姊逸珍則學習拿刀子切菜。

在慈濟醫院公衛護士的教導下,逸珍開始為媽媽清理褥瘡,逸君則用兩隻小小的手,抬起母親的腿幫忙做復健,並一直在她

耳邊唱歌,不斷跟她說:「媽媽,我愛妳!」

逸珍將每日照顧媽媽的例行工作製成表格貼在牆上,完成一項就在框框內打勾。這些工作包括口腔清潔、鼻胃管清潔、氣切照顧、導尿管照顧、傷口照顧、身體運動、擦澡和每兩小時翻一次身。兩姊妹照顧母親時總是歌聲、愛語不斷,工作表上每一道勾勾,都是兩姊妹對母親一聲聲愛的呼喚。



五個多月後,媽媽生日那天,慈濟志工來幫媽媽慶生。

當兩姊妹將蛋糕拿到媽媽床前,關燈、點蠟燭、吹熄、唱生日歌的時候,媽媽竟然哭了。

「媽媽醒了耶!」眾人驚聲歡呼道。

昏迷了將近半年,郭春美終於一天比一天清醒。爸爸說:「媽媽是逸珍和逸君喚醒的,因為媽媽每天都大量服用兩姊妹製造的『愛的特效藥』。」

媽媽清醒後,住進慈濟醫院做復健,兩姊妹天天到醫院的佛堂禮佛,祈求佛祖保佑媽媽趕快好起來,好跟她們一起回家過年。

逸君常常一到醫院就爬上媽媽的病床,親暱地抱著媽媽。

她總是不忘幫媽媽做手部的開合運動--打開手掌、彎彎手指;做完後再從床頭溜到床尾,稚嫩的雙手居然可以抬起媽媽的腿,為媽媽做膝關節彎曲伸直運動,結束後還不忘握著媽媽的手說:「媽媽!加油!加油!」

有時做累了,就躺在媽媽身邊,緊緊貼在媽媽臉頰上說:「媽媽,做鬼臉。」不然就問:「媽媽,您叫什麼名字?」

「春美。」媽媽用氣音說。逸君故意將尾音拉得老長說:「春佩喔!」媽媽又說一次:「春美。」逸君又故意加重「佩」的音節,然後再問一次;媽媽又說「春美」,只聽到逸君說:「說我的……」逸君話未說完,母親馬上用力說:「春佩。」逸君高興地摸摸媽媽的鼻子說:「說我的名字叫鼻子春佩。」母女倆又是一陣笑。

之後,逸君附在媽媽耳朵邊撒嬌地說:「我愛媽媽!」「我很愛媽媽,我會疼媽媽。」儘管孩子的手在郭春美臉上又親又摸,郭春美只是靜靜而滿足地躺著,享受天倫樂趣。

和逸君的撒嬌不同,逸珍儼然像小媽媽般地照顧郭春美。她餵媽媽吃飯時,一手拿湯匙,一手貼心地放在媽媽的下巴處張著,以防飯粒掉下沾污了衣被,且不時鼓勵媽媽練習說話。

當郭春美發出氣音,逸珍再鼓勵說:「大聲一點!媽媽,加油!」看到逸珍認真的模樣,郭春美有時會忍不住笑出來,這時逸珍更加重語氣說:「大聲一點!」



一家人的開銷全靠爸爸潛入海裏撿玫瑰石。

當兩姊妹跟著爸爸到海邊,看著爸爸整理潛水裝備,逸珍會一直問:「爸爸,您什麼時候上來?」言語間隱含著擔心,深恐一個不小心又失去了父親。

孩子擔心爸爸,爸爸何嘗不擔心她們呢!但若真有好石頭,還是要趕快撿起來,「要一直拚啊!賺錢嘛!」爸爸說這話時眼神透出些許無奈和作為一家之主的擔當。

當爸爸在穿潛水裝備時,逸君坐在沙灘上玩石頭說:「爸爸賺錢買我們一家的東西。」然後又貼心地說:「爸爸!加油!爸爸!加油!」逸珍則在一旁懂事地遞裝備說:「快點回來喔!」

爸爸剛下水,姊姊就帶著妹妹面向大海許願,只見她雙手合十說:「希望保佑爸爸快點回來!」妹妹也有樣學樣地雙手合十許願。

在等待爸爸回來期間,逸珍在岸上練習吹笛子,她說:「等媽媽出院回家的時候,我要吹給媽媽聽。」



受傷九個月後的一個下午,爸爸幫媽媽向醫院請假一天,載著媽媽去接逸珍放學。逸珍看到坐在前座的母親,高興地抱著她說:「媽!我回來了。」

或許是太久沒接孩子放學,郭春美觸景生情,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
只見逸珍用額頭輕觸媽媽額頂,手掌輕拍母親胸口說:「不哭了!」但郭春美還是不停地號啕大哭。

回家後,兩姊妹繼續幫媽媽做復健,逸君還是坐在床頭幫母親做手部運動,逸珍力氣較大,就為媽媽做屈膝運動。逸珍做著做著,將媽媽的腳底抬起來聞了聞,調皮地皺緊眉頭,用一種滿足幸福又調皮的語調說:「媽媽,您的腳好臭!」

民國八十九年一月三十日,年關將近,郭春美從慈濟醫院出院了。

出院後,兩姊妹還是每天持續幫媽媽做復健。現在,逸珍已升上國中一年級,逸君也是小學二年級的新生了。

當兩個孩子都上學後,先生會載著郭春美到海邊,當他下水撿玫瑰石時,郭春美就坐在沙灘上看海吹風。儘管日子規律而重複,但他們一家人卻在這種失而復得的平凡中,感受到最堅強的愛與幸福。

▲主題報導--孝

母女打工二人組

◎撰文/婁雅君

小學四年級,瑜梅就跟著媽媽到大樓、別墅做打掃工作,
提早經驗到工作的辛苦,瑜梅天真地說:
「長大後要找有冷氣的工作。」

高雄市龍華國中,校方的行事曆上選定六月的一天舉行畢業典禮。瑜梅和許多畢業生一樣,參加這個國中生涯最後一次的活動。

典禮在十點半結束,瑜梅立刻走出校門,趕往另一個目的地。她不是慶祝狂歡、也不是逛街買東西,而是來到母親陳秀敏工作的地方,開始幫忙清掃。



當瑜梅還是四歲的小娃娃時,一場車禍奪走了父親的生命,也奪走了瑜梅原本幸福無憂的童年。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,在喪夫、負債的壓力下,病痛接

踵而至,甚至癱倒在床。一連串的困境,是瑜梅成長的背景,也造就了她早熟懂事的個性。

小學四年級開始,瑜梅就跟著媽媽到大樓、住家、別墅四處打掃,「兩雙手,快多了!」這個小助理除了打掃,還會幫媽媽排流程,讓工作更迅速地完成。因為提早體驗到工作的經歷,瑜梅天真地說:「工作後才知道賺錢很辛苦,常做得滿頭大汗,以後要找有冷氣的工作。」

面對新學期的到來,三個孩子的學費就要十多萬元,瑜梅和媽媽要乘暑假多儲備一些。看著這個個頭、體型都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兒,她牽起瑜梅的手,既驕傲又心疼地說:「因為要和我出去工作,她的時間大部分都被我佔據掉。」

這雙逐漸長大、成熟的手,也是母親工作及家事上的左右手。

拖地、洗衣、煮飯對瑜梅來說,早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。即使是天天都要幫媽媽工作的暑假,仍然堅持家事自己做。「她會覺得哥哥、弟弟做得不乾淨,瑜梅都說,叫他們做,不如自己做!常常東擦擦、西擦擦,一間厝就打掃好了!」

瑜梅不只用手做家事,腦袋裏還盤算著更有效率、更省錢的方式。在電視上看到晚上洗衣服比較省電的生活資訊,瑜梅也開始這樣的省電祕訣,比家庭主婦還專業哩!



因為身體緣故,陳秀敏特別注重飲食上的調理,多以生機、水煮方式處理食物。也因此,瑜梅除了烹煮哥哥、弟弟和自己的食物,還另外為媽媽燙青菜、每天早上打精力湯。瑜梅細數精力湯的內容物--青椒、苦瓜、芹菜、大黃瓜、檸檬、蘋果。「說一次,她就知道量要多少、該放些什麼。」

兩個兒子都說瑜梅煮的飯比媽媽煮的還好吃,說到這裏,陳秀敏開朗地笑說:「瑜梅都很仔細地量多少水,飯煮起來很Q,我都是隨便弄弄,有時候太爛,有時候又太硬。」

以前都是陳秀敏在要求女兒,現在反倒被瑜梅要求:「您都沒用心,我要告訴師公(證嚴上人)。」這是母女倆在相互漏氣求進步。

女兒的體貼也常讓媽媽感到窩心,只要身體稍有疲累或不適,瑜梅就說:「媽媽,您去床上躺好嗎?」或是知道媽媽在休息,都會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靜,不敢吵醒母親,即使有朋友來玩,他們也能控制到不發出一點聲響。

升上護校的瑜梅,在陌生人面前是個靦腆害羞的女孩子;在媽媽眼中,則是個懂事乖巧,卻不擅言詞的女兒。

陳秀敏在慈濟快樂兒童精進班擔任輔導員,常常有一些成長課程,每當上完課,她就回家現學現賣:「孩子,我回來了,有沒有想我?我好愛你們喔!」面對媽媽的熱情,瑜梅常常說:「唉呦,噁心巴啦的!」

雖然瑜梅不會用言語來「愛」媽媽,卻會以一張張的卡片表達自己的關心:「媽媽不要太勞累」、「媽媽辛苦了」……



談話過程中,瑜梅的頭始終低低的,回答問題也總是含笑低語。面對自己得到高雄市第四屆孝悌楷模的表揚,瑜梅沒有特別的感想,倒是想要感謝許多陪伴媽媽走過的慈濟人、師長、同學,當然還有辛苦的母親。

立志當護士,瑜梅對工作內容的了解僅限於打針、包藥,但是能夠幫助他人卻是最重要的原因。陳秀敏也期許瑜梅:「要用愛心來服務他人!」

在高雄市內的公園裏,母女倆肩並肩地坐著,已經和媽媽一樣高的瑜梅,整個身體和頭都靠在媽媽身上。「她頭殼犁犁(頭低低),好像沒骨,就愛黏我!」媽媽說著,瑜梅的頭又更低、身體靠得更緊了!

▲主題報導--孝

回巢

◎撰文/葉文鶯

她不是一隻在外頭飛倦的小鳥。
而是父親生病時,她才發現他們之間那條無形卻相互依存的臍帶,
強韌有力。

曾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的趙美玲,活潑聰敏、勇於嘗試,學的又是資訊,卻收起放飛的心,重回到這個人口嚴重外移的嘉義縣大林鎮。

她並不是一隻在外頭飛倦的小鳥。而是父親生病時,她才發現自己的世界仍以七十三歲的爸爸為中心,他們之間那條無形卻相互依存的臍帶,強韌有力;何況父親的身教--「情義」二字已經流進她的血液。

獨得寵愛

爸爸是榮民,媽媽罹患腦膜炎導致智力不足,十七歲嫁給爸爸,兩人年齡相差近三十歲。哥哥長美玲一歲,週歲時因高燒不退最後導致智障。二十多年來,她是家中唯一能夠與爸爸對話的人,他悉心照顧全家,更給予她足夠的愛。

「從沒見過像我爸這種人!娶一個『頭殼阿達』的女孩子,每天為她煮飯、洗澡,連我外婆都不可能做到像他這樣!他還跟外婆說:只要我有一碗飯,一定給她半碗吃。」美玲率直地嘟噥著,爸爸的缺點就是太仁慈了,當初娶媽媽事前並不知情,「有點半被騙,可是他心腸軟,沒有反悔也從不嫌麻煩。」

有一天媽媽失蹤,爸爸急得四處探尋,還請警察幫忙找。美玲認為爸爸的有情有義帶著幾分傻氣,但既然自己也是家中一分子,只能說她很敬佩爸爸的為人。

「爸爸省吃儉用,我們常吃青菜豆腐,魚肉很少買,水果頂多買西瓜、蘋果,稀奇罕見或很貴的東西不買。他把薪水存在郵

局,家用支出是靠他額外做資源回收掙來的錢。」美玲了解,爸爸始終憂慮要是不多存點錢,那天他無法工作,一家人靠誰養?

「但是,如果是我要吃、要用的,只要我開口,爸爸一定供應。」美玲獨得父親寵愛,她記得小學時練跆拳道,下課後肚子好餓,爸爸一定帶她去吃麵;爸爸也捨得買童歌、九九乘法的音樂或教學錄音帶給她和哥哥。

「我考上資訊科,那時電腦很貴,很多同學還不敢買,我就有了!」美玲對爸爸充滿了感激,進而想到對他老人家的虧欠。

小學四、五年級時,美玲到鄰居家玩,羡慕人家富裕美滿的家庭生活,便突發奇想,問那一家的小孩:「我當妳的妹妹好不好?」美玲將童子之間的戲言當真,興奮地跑到路上,朝著爸爸大喊:「我不要再當妳的女兒了!」簡直傷透爸爸的心。

自小到大,美玲無法隱瞞或壓抑對別人的羡慕,這也反映出她強烈的自卑心理。她抗拒接受這個家,所以積極保護家人和自己的尊嚴。每當有同學或他人問起她的家庭背景,美玲自嘲是個演技絕佳、臨場反應良好的演員,她虛構不同的台詞,但最好的方法是在一開始就迴避問題。

逐夢的心回巢

職校畢業後,美玲很高興能跟一群同學到新竹科學園區工作,她覺得這是她逐夢的第一步。不過父親這一病,她才了解自己對家的情義跟爸爸是一樣的。

「剛到新竹上班,接受職前訓練半個月,我一邊上課一邊玩。平常工作時,大家都只看到對方的兩個眼睛、聽見說話聲音而已,所以好想看看大家長什麼樣子,休假日就跟同事郊遊聯誼,簡直玩瘋了!」美玲說,上班後隔了一個月,她才第一次回家。

鄰居跟她說,她爸有時走路會跌倒,提醒她要時常回來別貪玩。見到父親,發現他十五年前車禍造成的腿傷復發,加上過於思念女兒,家裏找不到人可以說話,心情抑鬱。

「美玲,妳人在外面,心要在家啊!」爸爸沈重地說。

「要不然,我去新竹買房子。」難以忍受女兒不在身邊,爸爸提議。

「我們不可能買得起啦!」美玲感到無奈。

「美玲啊,我最近身體不好,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,妳要幫我土喪。」「妳不在家,我很想念妳……」當美玲再次回家,父親流著淚像在交代遺言,她警覺到嚴重性。於是,當她返回工作崗位立刻提出辭呈,半個月後將工作交接回到家鄉。

這時,才聽一位朋友提起,在美玲與同學搭車北上工作那天,在所有送行的家長中,美玲的爸爸是目送女兒離開時,唯一掉淚的家長,教她暗自心疼。

「我爸供給我們吃的、用的都很好,對自己卻很隨便;他工作很辛苦,發生車禍那時,不顧醫師反對堅持出院繼續工作,所以才留下後遺症。」美玲歉疚地說:「我雖然愛玩,但想到父親長久以來對我們的照顧,我不能丟下他們。」

美玲回家照顧家人,晚上繼續念夜間部進修,白天另外找了一份工作賺錢,每天利用午休時間去買便當,然後騎著摩托車送回來給爸、媽和哥哥吃。

爸爸的腿傷導致骨髓炎,常因發炎而高燒,夜半呼叫救護車送急診的經驗,已經訓練出美玲臨危不亂的膽識。去年初,爸爸身體虛弱且不良於行,甚至必須由美玲餵飯,她只好暫時辭去工作,專心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和就醫。

打開心門迎接陽光

幾次僱請計程車載送爸爸就

醫,往往需勞駕司機先生協助,美玲見他們面露難色,甚至拒絕乘載,感到十分無助。要不是不想為難司機,要不是爸爸真的需要就醫,美玲決不輕易將難處告知住在對面巷子的慈濟阿姨。

於是,大林慈院志工開了一輛九人座車前來協助美玲,接送他們父女來回。與志工接觸,美玲才了解,原來她也可以將她的家庭,包括她陰暗潮濕的心情攤在陽光下。志工真誠的關懷,使她獲得支持與溫暖。

那天看診後回到家,由於屋子門檻落差大、走道窄小,不但輪椅無法進入,而且僅容一人通過,所以美玲的爸爸下車後,必須藉著助行器艱難地移步進屋。才二十步距離,足足走了十多分鐘才抵達正屋客廳,坐下來喘口氣。

在那條通往正屋的走道上,隨著這位老人緩慢的步伐,志工才發現:美玲這女孩子有多勇敢堅強!

馬路正在拓寬,前屋滿布塵沙,一個瘦小的身影自第一個陰暗的房間竄出。光著頭髮,茫然的眼睛無視於陌生訪客到來。

「是我媽媽,她不會對人怎麼樣,她都在房間和廚房走來走去。」美玲說。

美玲的媽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,鎮日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,她的靈魂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,無法探測。緊接著在下一個房間,我們見到一個男孩木然地站在窗邊,是美玲的哥哥。

「你有沒有吃飯?」志工問。

「吃飯。」美玲的哥哥並不主動說話,但他習慣抓住別人說話的句尾當作答覆,然後微笑地注視著你。

原來,美玲肩上的擔子,不只是不良於行,幾天後必須到醫院接受開刀的爸爸。此外,志工也注意到,美玲光照顧三個家人的生活起居便分身乏術,偏偏居家環境需要整理,特別是那個通道地板凹凸不平,美玲的爸爸走起來更加顛簸,必須用水泥填平。

「如果妳願意,我們可以來協助妳整理家裏。」志工組長黃明月說。

志工在美玲的躊躇中看出她的自卑心,於是鼓勵她:「妳在這樣的環境不應該自卑,妳父親這麼偉大,而且媽媽生出像妳這麼漂亮聰明的小孩,該有多驕傲啊!」終於,美玲答應讓志工來幫忙。

爸爸的「助行器」

「美玲啊,要吃飯囉!」美玲一天的生活,從父親的叫喊聲開始。

她下樓來,先將父親攙扶起身,小心翼翼地扶他如廁、盥洗,有時父親尿床,得先更換乾淨的衣褲和床單,然後準備早點,一口一口地餵食。

若當天有時間煮食,她便去買菜,並利用時間替父親的傷口換藥、拍背、洗衣服,或陪他出去透透氣。

美玲的爸爸未生病前,身體健壯得可以一人扛動大冰箱;病後,美玲卻成了他的「助行器」。她的身材像爸爸,雖曾抱怨哥哥遺傳了母親纖細的體質,偏她一個女孩子長這麼壯,但是美玲苦笑說有人安慰她:「還好妳長得這麼壯,要不然怎麼照顧爸爸呢?」

爸爸的身體雖然持續治療中,但有退化現象,常跑醫院看診、做復健,於是美玲去考駕照,然後動用爸爸的積蓄買了一部小車,再也不必麻煩志工或叫計程車。雖然一個人扶爸爸上下車還挺費力,不過她做得很熟練。

「咦?妳爸爸變瘦啦?」

「嗯,刻意幫他減肥,走路愈來愈不方便,體重當然要控制。」

「趙伯伯,要不要吃個小點心?」

「哦,吃一點也好。」

「不能給他吃,太胖不行!」美玲堅持著。

「哇,原來家裏有女暴君,要聽命指揮啊!」這時,美玲的爸爸露出溫柔的笑臉看著女兒,沒表示意見。

美玲的嚴厲是慈悲的,她還堅持白天不讓父親在床上躺太久,而且除了正餐之外不給點心。

「美玲有沒有把你照顧得很好,做到一百分呢?」志工問。

「哈哈!」老人家笑瞇瞇,很有自信地說:「有一百二十分喔!」

安置媽媽和哥哥

為了全心照顧衰退的爸爸,美玲決定將媽媽和哥哥送到合適的教養院,而在這之前,她必須帶著他們兩人到社服機關辦理手續。

美玲第一次帶著媽媽和哥哥出門,他們乖乖地坐在車子後座。美玲坦白告訴辦事人員,站在她身旁的兩個人,一個是媽媽、一個是哥哥。

「我也覺得自己好勇敢喔!」美玲說,當她把過去認為難堪的事實說出來時,她覺得從此再也沒什麼好怕的了!

那天辦理手續,還須貼上媽媽和哥哥的照片,所以美玲又帶著他們兩人來到照相館。不等老闆開口問,美玲主動介紹她的家人,連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
「媽媽說什麼都不肯把臉擺正,努力了老半天還是拍了,結果臉側一邊!」美玲笑著說。

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申辦手續,並詢問、實地走訪幾處教養院,去年七月,美玲才開著車親自將媽媽送到良好的環境安置。舊曆年前,原本也接到另一處教

養院通知哥哥報到,偏偏這時,媽媽得了蜂窩性組織炎,緊急開刀,所幸經過幾天休養又恢復健康。

自從媽媽到教養院,雖然她仍然不說話,但是偶爾會表露情緒。譬如美玲帶著蛋糕去看她,她會顯得很高興。在教養院的照顧下,媽媽的身體長胖一些,而且還有院內的朋友關心她,她會主動跟她們坐在一起,不再茫然地走來走去了。

「妳媽變得好白喔!很好看呢!」

「哈哈!我媽本來就很白,我的皮膚就是遺傳到她,以前在我家,妳看到她很黑,其實是我沒有常常幫她洗臉啦!不好意思。」美玲大笑。

「現在,我對媽媽比較有感情了!看,我今天請她喝我最喜歡的汽水!」美玲陪著媽媽坐在草地上吃東西,她以前覺得「媽媽」不過是將她帶到世界的人,不曾養育過她,她們之間沒有情感交流,可是現在不同了!

哥哥在過年後去了教養院,美玲說,哥哥小時候也住在教養院,每當她和爸爸去看他,即將告別時,哥哥總不讓他們離開。

「他不像媽媽,他比較聰明一點,我擔心他是不是能夠很快適應。」美玲想著:隔多久去看哥哥最恰當?

走在夢想邊緣

「美玲,美玲啊!」去年底,爸爸每天早上固定的叫聲突然提早兩個小時。

「他老提到一些死去的親人,有些名字我以前也沒聽他提起過。」美玲無法理解爸爸的胡言亂語,只想把他扳回現實。

然而,爸爸的夢境也可能是個線索--他缺乏安全感,害怕死亡。美玲甚至懷疑,他會不會得了巴金森氏症?她不敢想像父親的病情變化如何,不禁為他的體力走下坡而自責。

「我擔心他中風,所以前幾天到中藥店買了據說可以有效預

防中風的昂貴藥材,服用隔天,爸爸的腳反而腫脹,可能是我疏忽了,是我害的……」

「我已經習慣早上四點醒來,可是這幾天,爸爸的叫聲又延後到六點多。」美玲躺在床上,清醒地等待那個熟悉的叫聲,她隱約擔心這樣的叫聲從此寂然。

「我好怕他的體力愈來愈弱,他連動都不想動,請他稍微動一動還會發脾氣。」美玲無法再仗勢驕寵,當爸爸的司令官了,因為連他都無法聽從自己的意志。要是他的身體真的完全不聽使喚時,她該怎麼辦呢?

「我一個人無法照顧他了,他一點力量都沒有,我怎麼扶他?我晚上去上課也不放心,要是跌倒就糟了!」美玲掉下眼淚,卻又很快地拭去。

考慮了很久,美玲在今年三月將爸爸安置在住家附近的安養院,由專人負責照顧,必要時還可以提供醫療照顧。她常去看他,並且找到一份白天的工作,畢竟一家人都在用錢,而爸爸的積蓄也有用完的一天。

這是一家生意忙碌的餐廳,美玲的工作很雜,接訂單、叫貨、提貨……粗細活全包辦。

「店裏的人說,這份工作之前有三個人來做,不到幾天就走了,我算做得最久的。」美玲的工作很耗費體力,晚上還繼續讀書,她辛苦的代價是希望將家人都做最適當的安排,包括完成自己的學業。

她把家人扛在肩上,沈重地走在夢想的邊緣。



在得到目前這份工作之前,美玲曾在慈院做過按件計酬的電腦打字工讀生;無意間聽說「大愛劇場」在慈院開拍,她也在劇中軋了一個臨時演員的角色。

「很好玩呢!希望還有演出的機會。」這就是美玲的真性情,對很多事情充滿興味。

這一年多來,美玲的生命歷程比連續劇來得真實且劇情豐富。

她被現實環境驅迫,不斷面對與解決問題,包括照顧與安置家人、房屋修建、買車、找工作等,什麼事都自己做決定。若說「人生如戲」,美玲的角色吃重,而且內心戲很多。

人生遭遇嚴重頓挫,美玲也確實曾覺得熬不過去,但頂多開車出去蹓蹓,該回家給爸爸餵飯或去學校上課,她從沒忘記她的責任。

美玲為家人所做的付出,不是幾小時或幾集劇情就會結束,這也正是這個年輕生命深刻、動人之處。

▲五二五華航空難關懷報導

生死兩岸間

◎撰文/陳美羿

「你們怎樣跟家屬開口說第一句話?」
「經常面對災難,你們怎樣心理建設?」
「面對死亡,如何做好準備?」
在空難搜救現場,記者對志工提出一連串問題。

飛機緩緩地在跑道上滑行、滑行。然後離地、起飛。

窗外豔陽高照,但是機艙內卻沉默而彌漫著哀傷。我讀著報上斗大的標題:「華航空難,兩百二十五人,生機渺茫。」

這是夢嗎?

同樣飛在台灣海峽上空,心情卻沉重而異樣。空服員照例示範救生衣的穿戴方法、照樣送水、送紙巾、收垃圾。

姣美的臉龐、優雅的動作、漂亮的制服、高額的薪資,她們是一群天之驕女……

「我們結婚的時候,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,畢竟,這是高風險的工作。」方才在松山機場候機時,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士告訴我。

他的妻子是空服員,在這次空難中罹難。

「每個人都要走這條路的,不是嗎?」他冷靜地看著我:「她很善良,我相信她會去到一個更美好的地方。」

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,在摯愛的伴侶乍然離去時,是這樣理性而善解,我不知要讚歎還是擔心?

此刻男士坐在距離我前三排的座位,我望不到他;卻看到前座的家屬把地藏王菩薩像貼在椅背上,手裏捧著一張放大照片,照片中的女孩甜甜地微笑著,是另一位美麗的空服員。

白雲似輕紗般,掛在藍藍的天空上。

這架滿載著罹難者家屬和志工的華航專機,正飛在台灣海峽上空;碧波萬頃下面,有兩百多條生命。

生死兩岸之間,是哀慟的眼淚匯成的大海。

這個時候,念佛最好

澎湖空軍基地中正堂內,進行著罹難者特徵和撈獲遺體特徵的初步比對。哀戚的家屬,是既期待又害怕。

期待的是罹難的親人快快找到;害怕的是果真找到,一線生機的夢也破碎了。大家引頸企盼,但是一旦唱到名,家屬一陣哭喊,有的幾乎當場就癱下去。

「XX號,黃英正……」擴音器裏傳來的不知是喜訊還是噩耗。

一位婦女「哇」的哭出來,一兒一女流著淚攙扶著她,快步走向對面的體育館認屍。

黃太太是慈濟委員蕭秀珠的會員,空難發生後,蕭秀珠一直陪伴著她。

指認遺體時,黃太太看到先生全身傷痕累累,不禁倒地痛哭失聲。

「找到就好,還有許多人都找不到呢。妳要堅強,告訴他,妳會好好撫養兒女長大,請他放心。他才能夠安心,走得瀟灑。」蕭秀珠說:「這個時候,念佛最好。」

把黃太太勸開,幾位志工就在她身邊大聲念起「南無阿彌陀佛」。黃太太聽到佛號聲,也大

聲說:「對!念佛最好。南無阿彌陀佛!南無阿彌陀佛……」

哀傷中,有一絲絲欣慰。

母親有知,會捨不得

打開屍袋,是一張受傷淤青的臉。

指認的年輕人大叫一聲「媽!」然後把頭和手用力地在地上捶打,那種無力可回天的慟,強烈而迅速地傳導到我們的心中。

「不要!不要!」我把他拉起來抱住。

刑警也動容,但還是要執行他的職責,久久才說:「是不是?看清楚了嗎?」

年輕人再爬回去,仔細端詳那已變形的面容。慈愛的母親,襁褓第一眼就看見的母親,怎麼冷冰冰不說話?

年輕人點點頭,痛心疾首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。我們扶著他站起來,志工默默遞過來冰透的濕紙巾。

陪著他到檢察官那兒問筆錄。我說:「我的兒子跟你一樣大,如果今天是我遭遇不測,我會捨不得他跟你一樣。」

年輕人低著頭拭淚。

「你這個樣子,我想你母親有知,也會捨不得。」我說:「現在母親找到了,還有很多事情要辦。如果你能堅強辦事,她一定會很安心、很安慰。」

他點點頭。

「人生就如一場戲,她飾演母親,你飾演兒子。現在她的戲份已經演完了,下台一鞠躬。」我說:「如果她演得好,所有的人都應該給她拍拍手喝采,對不對?」

我拍拍他的肩膀:「叫你不傷心是太殘忍;不過要轉傷心為祝福,祝福媽媽,從此沒有病痛,沒有煩惱。等事情辦完了,找個跟你有緣的好團體,去當志工。還要多做媽媽的一份喔。」

不愧是慈濟的孩子

「這是中區委員邱蔡蘭卿的兒子和女兒,師姊和她先生都罹難了。」慈濟委員林勝勝陪著家屬進來,難過地介紹著。

邱家的兒女帶著父母的遺照和衣物,神情黯然地說:「爸爸和媽媽參加社區元極舞社團,這次和鄰居六個人準備到大陸東北遊玩,一起遭遇空難。」

照片中的蔡蘭卿穿著慈濟委員的旗袍,微微笑著,面容秀麗,氣質高雅。但是當我們看到躺在地上的她時,都忍不住哭了出來。

「怎麼變成這樣?」兒女都不敢相信,那麼漂亮的媽媽頭髮散亂,滿臉淤青瘀血。

「師姊!妳的兒子和女兒都來看妳了,上人也很關心妳。」林勝勝大聲說:「人生無常,如今妳的世緣已經圓滿了。希望妳萬緣放下,一心念佛。來生再來慈濟,做個救人的人,我們都等著妳喔!師姊!快去快來!我們會等妳……」

女兒跪在媽媽身邊,默默念佛。因為體育館內空氣不好,我請她到外面跟大家一起念。她說:「自從結婚以後,就比較少跟媽媽在一起,所以想多陪陪她。」

三個兒女從清洗遺體到入殮,都全程陪伴。入殮之後,他們或者跪著念佛,或者圍著棺木繞佛。

「我帶著他們去輔導其他的罹難者家屬,因為都有同樣的遭遇,所以特別有說服力。」林勝勝說:「他們很勇敢,不愧是慈濟家庭的孩子!」

彷徨無依的姊妹

五十九號的罹難者郭先生,是由兩個女兒來指認。她們緊緊抓著陪伴著的慈濟委員廖麗尊說:「師姊!您不要走喔!您要陪著我們喔!」

廖麗尊心疼地說:「我會陪著妳們,放心好了。」

找到了爸爸,女兒傷心欲絕。廖麗尊指導她們向父親的遺體磕頭,感恩父親養育之恩;並且跟爸爸發願:「我們會相親相愛,相互照顧,爸爸請放心。我們會正正當當做一個有用的人,爸爸請安心。」

兩個女兒要去製作筆錄,央求廖麗尊說:「麻煩您看好我爸爸,不要讓蒼蠅來叮他。」

廖麗尊拿了一把扇子,蹲在遺體旁趕蒼蠅,一直到她倆回來,遺體送去清洗、入殮。

「師姊!您可不可以給我電話?」徬徨無依的姊妹,像在茫茫大海撈到一個救生圈似的。

廖麗尊給了電話,並且介紹她們住家附近的慈濟委員何瑞真。

「我們沒有辦過喪事,不知該做些什麼?」

「簡單隆重就好。」何瑞真說:「妳們也可以聽聽爸爸朋友的意見。」

女孩點點頭。有了依靠,顯然安心不少。

謝謝您們聽我說

大陸新娘鄧華平偕同台商夫婿錢義德,帶著半歲的女兒錢婉清要返回大陸,不料一家三口竟一起罹難。

鄧華平的父母及兩個弟弟從江西趕來,一家人都哭紅了眼睛。

鄧爸爸和大弟弟強忍哀慟,忙進忙出辦理必要的手續;十八歲的小弟則是哭個不停,也一直說個不停。

「太沒有天理了,這麼好的人怎麼會碰上這種事?」鄧小弟說:「姊夫做事是搏命似地,天底下第一認真的人;姊姊對我最好,看到好的東西自己捨不得買,總買給我;小娃娃好可愛,六個月,開始會認人了……」

慈濟的志工們陪著他,一會兒給他水,一會兒給他紙巾,又不時地為他搧扇子,用心聆聽他傾訴。

另一邊,已經幾乎虛脫的鄧媽媽,靠在慈濟委員潘廖葉的肩上,蒼白著臉,淚已哭乾。她喃喃地用江西方言乾號著,聽來令人鼻酸。

潘廖葉抱著她,像個慈母輕輕拍著。偶爾聽懂她說的話,就回應似地重複著:

「心肝寶貝!媽媽來接妳啦!」

「心肝ㄚ頭啊!媽媽要跟著妳一起去呀!」

「心肝肉啊!妳就是死了,我也要見妳一面啊!」

「一家三口都沒了,太殘忍,太殘忍……」

鄧媽媽的哀號,讓我想到白居易的「慈烏夜啼」:慈烏失其「女」,啞啞吐哀音,晝夜不飛去,終年守故林。夜夜夜半啼,聞者為沾襟……

真是聞者為沾襟,鄧媽媽的慈母心,令旁邊的志工們都跟著淚流滿面。

「妳們家有宗教信仰嗎?」

「初一、十五有拜拜……」鄧媽媽無力地說。

「那我們來求觀世音菩薩,觀世音菩薩很慈悲。」潘廖葉說:「華平一家三口都在觀世音菩薩身邊,他們很平安、很快樂。」

志工輕輕唱起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,鄧媽媽聽著聽著,也跟著唱念起來。

第二天,鄧小弟又跑來找我們,說:「謝謝您們陪我們;特別是我,心裏有太多的話,謝謝您們耐心聽我說。」

以祝福代替傷心

傍晚時分,我走到用餐區準備用餐,一位男士悄悄跟我說:「妳是慈濟師姊吧?多請幾位來幫忙好嗎?」

原來是從福建來的三姊弟,淚漣漣地面對餐點無法下嚥。

他們的父親葉烏命來台依親打工,因為妻子生病,趕回大陸探視而罹難。小弟在志工的勸說之下勉強動了筷子;姊姊也艱難地吃了幾口飯;唯獨妹妹老低著頭。

「吃不下,是不是?」我問:「爸爸很疼妳?」

她點點頭,啜泣起來。

「妳幾歲?」

「十七……」

「我告訴妳,我七歲的時候,爸爸就過世了,妳比我幸運。」我抱著她,貼在她耳邊說:「要好好讀書,好好活下去。媽媽需要妳照顧,還有弟弟也需要妳。來!吃不下飯,把湯喝了。」

她乖乖地端起湯,喝了幾口。

葉家三姊弟才回飯店休息,又來了兩位黑龍江籍的鄒姓兄弟。

鄒家兄弟大約三十歲上下,她們的母親任京京來台探親。要返東北時,姨丈的兄弟姊妹、子侄共有七人同行,也因此共赴黃泉。

老大鄒本勝說,從哈爾濱輾轉搭了四班飛機才到澎湖,這趟路夠遠了,希望能夠找到媽媽,把她老人家帶回家。

老二鄒本友身體不好,加上舟車勞頓,睡眠不足,一直面露痛苦之狀。志工立刻去請來醫師,診斷過後,開了藥,囑咐他晚上好好休息。

鄒本勝很擔心找不到媽媽怎麼辦?

我說:「能找到最好,找不到,讓她在海裏安息也很好啊!」

他無奈地說:「也只能這樣了。」

「人生無常,下一秒鐘要發生什麼事,誰也料不到。」我說:「我三番兩次告訴我的兒子,如果那一天媽媽走了,要用祝福代替傷心。如果不聽話,媽媽就不諒解你。」

他很聰明,立刻明白說:「阿姨!我聽懂您的意思,謝謝您!」

非常幸運地,鄒家兄弟第二天一早就指認到母親了。他們決定把遺體在台北火化後,將骨灰

奉回東北老家。

用心付出,告別哀傷

「死的人為什麼不是我?」來自彰化的陳老太太傷痛地說。他的兒子在大陸做生意,經常來來回回地飛,突如其來的意外往生,做母親的恨不得能代替他去。

我安慰她說: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現在他沒煩沒惱,您自己要保重啊!」

「到現在還找不到,會被魚吃掉啦!」她又流下眼淚來。

「陳媽媽!如果找不到,跟魚蝦結緣也很好啊。」我說:「現在很流行海葬,我往生後,也要海葬,我就是要跟魚蝦結緣喔!」

「真的嗎?」陳媽媽顯然大吃一驚。

「二十幾年前,在三義發生空難,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失去了他的長子,痛不欲生。」我說起慈濟委員蔡寶珠的故事:「她的小兒子告訴她,有一個媽媽去『牽亡』,才知道因為她天天哭,

害兒子在陰間被罵『不孝』,每天都要被拖出去打。」

陳媽媽聽了,立刻止住了淚,說:「我不哭,我不哭!」

「三年後,這位老太太有因緣進入慈濟當志工,她做得很快樂。」我說:「她今年已經九十歲了,是慈濟最年長的委員,大家都很敬重她,叫她『寶珠姑』。」

陳媽媽說:「我們家那邊也有慈濟,我有時也參加做環保。」

「那您就把思念兒子的心,用來投入對社會有益的事。」

「這樣我兒子就不會被罵『不孝』了。是不是?」陳媽媽居然擠出一絲微笑。

生而無悔,死才無憾

一位媒體記者在聊天時問我:「妳們怎樣跟家屬開口說第一句話?」

「有時什麼話都不必說。」我說:「像昨天下午,許多家屬都到赤崁碼頭邊招魂,天氣那麼熱,他們就站在太陽底下忘情地哭喊。我們打一把傘,放在他們頭頂上;給他一杯冰水,遞上一條濕巾……」

「為什麼妳們可以做的那麼自然?」

我說:「將心比心。」

「慈濟志工經常救災,要怎樣心理建設?」

「明白無常是常,看到災難就更警惕自己。上人說,明天先到或無常先到?誰知道呢?所以人生只有使用權,沒有所有權。把握當下,分分秒秒不空過。」

「真的人生無常……」記者感嘆地說。

「每個人都會死,但很少人會把它當真,以為自己或家人對死有『豁免權』。」我說:「或者認為死亡是一件很遙遠的事,不知道它隨時在我們身邊。」

「現在『生死學』愈來愈被重視了。」

「沒錯!這是每個人必修的功課。有準備的人,碰到死亡才不會手足無措。」

「要怎樣準備呀?」

我說:「生而無悔,死才無憾。對不對?過一個無悔的人生,則時時可死。」

「像這些家屬的哀慟,怎麼去治療啊?」

「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不痛的,時間是最好的藥石。」我說:「不過,去當志工,去幫助別人,是最好的療傷止痛方法。」



生死兩岸之間,是每個人必經的旅程。不管是自己或親人,也不管誰先或誰後,大家都要從此岸跨到彼岸。

如果,先「出發」的人,灑脫先行;「送行」的人,歡喜祝福。豈不美哉妙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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