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看見菩薩身影
永遠的志工老兵--顏惠美
◎撰文/阮義忠、袁瑤瑤
迷你袈裟
二00二年二月五日,我和大愛電視台工作人員,搭下午三點半的自強號火車從台北直奔花蓮,目的就是拜訪顏惠美。
在還沒與顏惠美會面之前,我對身為慈濟醫療志工團隊創建人之一的她就很熟悉了。在電視上,我常看到這位志工老兵侃侃而談,講述一件又一件關懷個案。打從民國七十五年花蓮慈濟醫院成立,顏惠美就領著一批接一批的志工,每天在醫院裏擔任醫師和病人間的橋樑,膚慰飽受折磨的病患。
來到花蓮慈濟醫院時已近七點,天色全黑;顏惠美在她的辦公室--大門左側的社會服務室裏,用陽光般的笑容歡迎我們:
「你們來得正好,我剛好要下班了!」
她脫下志工背心掛在椅背上,笑瞇瞇地說:
「又是一天了!」
這件背心是慈濟醫院的特色之一,素有「迷你袈裟」之稱;穿上它,就意味著要踏上「慈悲喜捨」之門,體會利他就是利己、度人同時自度的修行意義。
辦公室裏的顏惠美和志工們終日面對的非病即苦;然而,忙累一整天後的他們,看來卻像是快樂了一整天,臉上毫無倦容。
在等候回精舍的
交通車時,顏惠美試著聯絡志工黃瑞芳。明天下午大家要去花蓮監獄和受刑人進行一年一度的圍爐同歡,而黃瑞芳以前正是那裏的受刑人,找他來現身說法是最有意義不過了。和顏惠美同寢室的志工張紀雪把電腦打開,兩人瀏覽著檔案、查電話號碼。
交通車馬上就要開了,顏惠美和張紀雪雖然是因趕時間而彎腰站著,卻依舊儀態優美,因為證嚴上人常告訴弟子:「身為慈濟委員,右肩要擔起佛教精神,左肩要擔起慈濟形象,而胸前即掛著自己的氣質。」
她倆身後的牆上,掛著一幅上人的墨寶,「聞聲救苦」正是所有慈濟醫療志工的寫照!
僧團的修行生活
大家回到精舍,紛紛前往齋堂藥石。對一般人而言,用過晚餐就要好好鬆懈、準備休息了,可是志工們還有得忙。近六十位志工準八點在觀音殿旁的知客室集合,舉行志工會議。
志工會議於九點結束,本要去大通鋪安單的瑤瑤,被顏惠美拉去她位在衣坊間二樓的小寮房裏過夜。睡了十多年大通鋪的顏惠美由於前兩年身體較差、晚上睡不好,於是常住師父安排她住進小寮房裏。
木頭門拉開,整潔而樸素的室內暗暗的,一盞昏黃的小壁燈照著靠牆的三張單人床、小書桌和中央的矮茶几;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擺設。顏惠美先把日光燈打開,輕聲地告知瑤瑤床位和書桌,隨手再把日光燈按熄:「希望這樣妳還習慣,我們要盡量替常住師父省電。」
忙了一天的顏惠美在梳洗完畢後,終於露出倦容。然而,她還是就著暗淡的燈光在床上看了一會兒上人的法語,在安單的板聲響起後才放下書躺好。
三位女生躺在被窩裏小聲地聊了一會,溫馨的感覺好像學生時代的女生宿舍。在進入夢鄉之前,瑤瑤忍不住問顏惠美:「這樣過日子,豈不和出家沒兩樣?」
只聽見顏惠美的聲音愈來愈小:「我十三歲的時候看了一本佛陀傳好感動,好嚮往僧團的生活……」
第二天清晨三點四十分,靜思精舍的常住二眾以及安單在此的志工們在打板聲中起床,四點十分準時集合在觀音殿做早課。對他們而言,此刻萬籟俱寂、心靈沉澱,是最能貼近和領會佛法的時刻。平常十分活潑的顏惠美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,浸沉在《法華經》梵唄聲中的她,顯得是那麼地出塵脫俗。
眼前的她的確有如出家眾,只不過等天一亮,她的道場就轉往醫院了。
顏惠美的正式職位頭銜是慈院社服室副主任;早上八點二十分,她來到辦公室後,先主持簡短的會議;出席的有兩位醫師、
一位護士、三位穿制服的醫院社工人員、六位穿迷你袈裟的慈院志工。此時的顏惠美,儼然就是一位精幹的企業主管,事事都能抓住重點做明確交代。
顏惠美處理事情的篤定,使我想起她在進慈濟之前,就是在當時算是很大的東元公司服務,並且還是頗受器重的主管階層。很多慈濟人就像她一樣,在社會上的各個領域裏,擔任著經理、企畫或執行的工作。這些人才在進入慈濟世界以後,把他們的智慧和專長都投入了志工行列,從汲汲利己的人生窄路,轉向無私利他的菩薩大道。
顏惠美的身後有一扇大玻璃窗;窗外的陽光正透過濃密的樹葉灑下,在她身後映出疏密有致、濃淡不拘的光點。鏡頭裏的她,社會面的精幹和志工面的慈悲,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
監獄裏的佛堂
在我所記錄的對象當中,顏惠美是屬高難度的一位,因為她老是動個不停,說話快、走路也快,彷彿隨時都在搶時間。上人的「搶秒關」做事,在顏惠美身上算是活生生地展現了。
近午驅車前往花蓮監獄,顏惠美的專屬座位是靠車門的第一個位子,因為目的地到了,她總是會一馬當先、下車指揮志工照章法進退。
一行十多人穿過了好幾道戒護鐵門,才進入男監;許多受刑人已在佛堂裏等候多時了。顏惠美先是抱歉讓大家久候,然後俐落地說,既然身在佛堂裏,就先向佛祖頂禮吧,若不是佛教徒,立正或合十也可以。說完,她轉身就向佛壇行禮;所有的受刑人竟然全都跟著她跪下來,恭恭敬敬地頂禮。這群桀驁不馴的受刑人,因為頂禮的動作而柔順起來。
顏惠美豪爽直接的溝通方式,顯然很適合江湖人的脾性。她殷殷地說:「你們要把憎恨心去掉,盡量學技能、學佛,日子就會好過得多。要是心存不滿,就要想想自己是為什麼進來的。一切都是因緣果報,在裏頭就要結下好緣再出去,這樣重新步入社會,至少可以安定自己,如果能夠進而幫助別人就更好了。我們不是來說教,而是用掛念你們的『媽媽心』走這一趟的--別人都會遠離我們,但媽媽永遠不會!」
接著,顏惠美就告訴他們,由於世界多災多難,證嚴上人正在推行「愛灑人間」運動,希望藉此啟動大家的善念。大家雖然人被關在裏面,心卻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到外面去,藉機懺悔、啟動善念,為自己、也為所有的親友祈福。
受刑人在顏惠美的帶動下,跟著志工們唱「愛灑人間」手語歌,一邊唱、一邊比……
這個景象真是動人啊!慈濟人的愛不但灑在自由的人與人之
間,也灑在失去自由的人與人之間。
再見老虎
回到慈院,顏惠美泡了杯咖啡;才喝完就像已充足電似的,拉著我們去靜思堂地下二樓參觀博覽會。
在博覽會展出的幾個特殊案例中,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「再見,老虎!」--一位慈院病人的真實故事。
這是一位曾因逃兵、吸毒,四度進出監獄的口腔癌患者。親友早已將他放棄,而母親在得了老年癡呆症之後也無法再保護他,於是他到處流浪。出現在慈濟醫院時,身體已被自己糟蹋得不成樣子,刀也不能開,只能用藥物控制疼痛。
由於不做化療,為了不佔床位而離開醫院時,志工問他要去那裏?他老實回答已無家可歸。在婉拒志工想幫忙的好意後,他
再度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寒流來臨,志工們開始擔心他,便照著他曾經描述過的生活狀況四處尋找他,直到在已成為廢墟的花蓮舊火車站,才發現一片黑暗之中,他躺在用紙板圈成的空間裏,身上只蓋著一床舊棉被,且多日未進食。志工買東西給又冷又餓的他吃,將他帶回醫院,替他刮鬍子、剃頭、洗澡,並勸他繼續接受藥物控制疼痛。
他的身上紋滿了刺青,胸前更是有一隻威武的大老虎。他告訴陪伴他走過生命中最後一段日子的慈院志工:「我發現你們不僅獻出時間、金錢和精神,還簽了往生後的大體捐贈同意書。我身上的這隻老虎雖然死了,可是我已經明白了虎死留皮、人死留名的道理;我要把身體捐給醫學院的師生們解剖做研究。」
顏惠美說,每個病人在不同階段都由不同的志工關懷過他們;許多人愁愁苦苦地進院、快快樂樂地出院;有些人雖然往生
了,但走的時候卻非常地安祥。像這位虎死留皮的朋友,走的可真是灑脫啊!當護士要將他從心蓮病房的助念堂推出的那一刻,他輕輕地對志工們說:「拜拜!」然後闔上眼,離開人間。
在聽顏惠美講這個故事時,我突然明白,她並不是沒有個人生活的,每個關懷對象都是她生命中的篇章;她和慈院志工們的生活,比起一般人來,不知要豐富了多少倍!
水源村拜年
二00二年二月十二日大年初一,下午兩點多,我和顏惠美及十六位志工去水源村拜年。
才踏進村裏沒幾步,就看到有三戶人家的狹小客廳裏,擺著棺木及靈位。往生者有一位是九十六歲的老阿嬤,兩位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,而這兩人都因酗酒而導致肝硬化死亡。水源村民多為天主教與基督教徒,因此顏惠美帶著志工們一一在三家靈堂前頌唱聖詩「哈里路亞」。
在九十六歲的張玉雪阿嬤靈前,顏惠美祝禱著:「巴夷(阿嬤),妳很累了,去休息吧,換一個好身體回來,再為你的主服務。要好好跟喔!」張玉雪是水源村最後的一位臉部刺青者;她的離去,帶走了這個村落的黥面文化。
我們所造訪的最後一戶賴家,四代同堂卻無法共享天倫之樂,遭遇最讓我不忍。老阿嬤今年已九十二歲,媽媽六十五歲,她在派出所當工友的兒子出車禍成了植物人,兒媳帶著孫子出走,留下毫無生產能力的三代三口人。
志工們舞獅給這對老母女看。老母親感動地一邊擦淚,一邊接過顏惠美代轉的上人紅包及日用品;老女兒卻始終木然。顏惠美對愁眉難展的老女兒說,大愛電視台開幕時看過她表演跳舞,那個舞好好看啊,一起來跳好不好?老女兒推拒著,說很久沒跳了、忘了,而且沒音樂也跳不出來。
顏惠美卻說沒關係,她記得;邊說著,她就讓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圈,又唱又跳。紮著頭巾、緊繃著臉的老女兒開始扭起身子、踢起腿來,臉上漸漸綻放出燦爛的笑容。
舞跳完,老女兒不禁激動地說:「本來我天天都在難過,你們來,讓我好高興啊!」
在回程的車上我問顏惠美,為什麼在短短的時間內,就能打開別人的心房?她說:「經驗加上真誠的關心,就能讓對方感覺到。重要的是,要告訴他我看重他,對他有期望!」
我覺得,這句話是對「菩薩心」最平實而有力的詮釋。眼前的顏惠美,就是天生有著一顆菩薩心。
堅毅又柔情的身影
帶領花蓮慈濟醫院志工團隊至今已十六年,十六年來,顏惠美看盡生、老、病、死,生活裏裝滿了別人的悲喜劇。螢幕上的她總是感同身受地說著別人的故事;而關於她自己的故事,又是什麼呢?
顏惠美,法號靜曦,慈濟委員編號二四八;祖籍福建惠安,民國三十七年生於台北,老家在台北大稻埕一帶、民生西路和太原路口的蓬萊國小正對面,她當然就是從家門口的這所學校畢業的。老家很久以前就賣掉了,舊址現在是間銀行,門前正是每到晚上就燈火通明、攤販林立的雙連夜市。
老家的縱深很長,後門已是重慶北路二段的一條巷子。小時候,顏家像這樣橫跨兩條街的房子不止一棟;顏惠美的阿公顏福春以自己的名字創立了福春木材行,生意做得很大,父親顏榮慶接手後,生意更是蒸蒸日上。顏惠美記得小時候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戴著很可愛的帽子、穿著很亮的皮鞋;大人們時常警告家裏的小孩不要跟後街的窮小孩來往。
然而有段時期,父親卻開始橫遭接二連三的倒帳,使得生意一蹶不振,家裏的生活一夜之間困難起來。篤信佛教的祖母告訴爸爸,寧可傾家蕩產,也不能欠人一分一毫、讓子孫蒙羞。祖產賣光了,失意的父親仍然放不下身段出外謀職,以往閒來會替孩子們做衣服的母親弄了一部縫紉機,以這份手藝一肩扛起所有的生活重擔。她經年累月地幫人做衣服,過年時更是通宵達旦趕工,母親說再苦孩子們也要念書。
在提到這些往事時,顏惠美對母親的艱辛和堅強充滿了感念。事實上,對她這一生影響最大的人,除了母親顏高梅櫻之外,還有祖母顏郭葯娘和師父證嚴上人;而她們都是偉大的女性。
問到顏惠美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事,她格格地笑起來!小時候的她很淘氣,看人家在溜滑梯就想,為什麼頭不先溜?結果就趴著溜下去,把自己嚇了個半死。幸好沒出事,所以她才能一站起來就對同學說:「你看,我不是做到了嗎?」
還有一次玩單桿,人小卻偏偏要去玩最高的那架。她要堂弟幫她搬椅子來,爬上去一盪,堂弟忘了把椅子搬走,她就撞了個頭破血流。回家後媽媽問她怎麼回事,她說是她自己弄的!
在家裏,她也闖過類似的禍。有一天她扛著小三輪車上三樓,車很重,她邊扛邊想,要是放手摔下去會怎樣?結果車一放手,人就不小心跟著三輪車一起滾下去,把家裏的樓梯撞了一個大洞。
除了這些調皮事外,有一件事始終讓她耿耿於懷。有位同學家境比較差、沒錢去畢業旅行,她就給她十塊錢。事後這位同學
拿了兩顆自家的雞蛋給她;顏惠美覺得十塊錢也沒什麼了不起,不值得人家回報,怎麼樣都不肯收。長大回想起來,她才真正懂得了當時那位同學受傷的眼神。她的語氣帶著懺悔:
「現在,凡是有人送小禮物給我表達心意,我一定收下,即使後來我會再轉送給需要的人。因為我收了,他就不會一直掛在心上,好像虧欠了我什麼。」
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,顏惠美從小就有倔強不屈的個性;此外,她還有念頭一起就要去完成的決心。這不正是做個好志工的基本條件嗎?而要做得好上加好,還需要一顆溫熱的心和滿懷溫柔的體恤,顏惠美那堅毅又柔情的身影,正是內在特質的外現。
答應的事一定做到
顏惠美是怎麼跟證嚴上人結緣的呢?
省立台北商專畢業後,顏惠美進入當時算是台灣屬一屬二大企業的東元公司服務,做事認真的她甚得公司器重。一九八二年,三十四歲的顏惠美打算到日本去進修有關幼兒教育的課程;臨行前,應朋友之邀到靜思精舍參觀。
第一次到精舍的顏惠美,看到大殿的看板上,詳細寫著從民國五十五年起功德會所做的事,心裏感動於上人救苦救難不是一天、兩天,而是十幾年來每天不斷。進到書房時,顏惠美看到上人正吊著點滴在寫字……
上人看到她,就說要和她談一談,談過後請她來做委員。顏惠美當時告訴上人,她要去日本念書了,做不到的事決不會答應別人;上人卻安靜地看著她說:「我也不隨便叫人做委員的,我只要妳那麼一點力量……」
仍然作著留學夢的顏惠美還是沒有答應,四處走走後,突然聽說上人心絞痛發作,她莽撞地就衝進寮房,見上人全身直冒冷汗,就對正在照顧上人的釋德融師父說,趕快擦汗、否則會感冒。退出寮房後,顏惠美隨著朋友要離開,上人竟然走出來了,忍著痛楚虛弱地對顏惠美說:「妳要來幫我喔,妳要來當委員喔!」
那樣的情景、那兩句話就像尖刀似地刺進顏惠美的心口……
這位師父是何苦來哉啊!為了眾生,竟然如此不顧自己的性命……她當下允諾來幫上人。平生從不許諾人家什麼的她,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。多一個人,就多一分力嘛,她想。
就這樣,一晃二十年。
藏在箱子裏的過去
顏惠美老是對我說,決定住到精舍時,她就把過去都捨了,
不再穿俗家衣服、也沒有保留任何老資料、老照片。沒想到我們一起去造訪她弟弟顏煌彬位在中和景平路的家中時,才一進門,弟弟就拎了一個小提箱出來:「妳不但有老照片,還有一整箱的過去!妳一定都忘了,也不知道我幫妳保存這麼久。我搬了幾次家,無論到那裏,這個箱子都跟著我!」
打開箱子,我才赫然發現,顏惠美的過去可是多采多姿的。她喜歡爬山郊遊、參加過許多救國團的活動、在東元服務時得過很多獎章,並且還擁有插花的教授資格。從好多張老照片中,也可看出她經常造訪大、小廟宇參禪。
有一張在大陸安徽省全椒縣拍的照片,顏惠美綁著一條大辮子,和現在梳髻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。我想起釋德
- May 21 Thu 2009 22:04
2002年07月 428期-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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