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翅而飛的火鳥
◎撰文/賴麗君
【看見勇士】
危機其實是一種轉機!不管五年、十年,我們都要將添興窯重建起來,就
像重新設計的標誌--振翅而飛的火鳥,浴火重生。
--集集鎮添興窯主人林清河
「地震雖然毀掉了我們的硬體,卻毀不了我們數十年的經驗和精神。」林清河堅定地說。
林清河,集集鎮添興窯主人,一位綁著馬尾的四十多歲男人,一身濃厚的田野氣息,率性樸實,親切有如鄰家大哥。從小在陶藝中薰染成長的他,一生投入陶藝創造,縱使地震的侵襲也撼動不了他對陶藝的情感,因為對他來說,這是一輩子的事,更是一分使命感。
一夕間成瓦礫堆
歷史悠久的添興窯在集集鎮可說是家戶喻曉的陶藝中心。民國四十五年,林清河的父親林雙喜和兄弟們,以幾幢簡陋的茅屋及一條「蛇窯」,在集集綠色隧道旁創立了添興窯。後來兄弟各自成家,林雙喜獨自肩負經營重任,直到民國六十八年才傳給甫退伍的林清河。
由於數代以製陶為業,林清河從小耳濡目染,加上對文學及藝術與生俱來的喜好,使他在陶藝創作上獨樹一格。當陶藝界尚拘泥於傳統的形式基調時,林清河卻改採現代陶藝經營路線,秉持從傳統中求創新、從生活中找題材,以率性純真的獨特風格呈現在眾人眼前。
起初,林清河的陶藝創作並沒有受到關注,家族老一輩的長者甚至對他說:「做那是啥咪!」但在他努力與堅持下,他的藝術創作終於逐漸受到肯定,曾獲第二屆金陶獎傳統創新獎,入選第十三、十四屆全國美展,並在南投文化中心等地展出。
如今添興窯成為集集鎮享負盛名的文化景點,不僅傳承陶藝的命脈,也拓展了集集鎮觀光的視野。
沒想到經營四十多年的窯廠卻在九二一地震中毀於一夕,「地震前,我曾經說過,我們集集什麼都落伍,只有環境超前,不但未曾受過風災,也沒
遭過水災。誰知沒多久,九二一大地震就降臨在集集。」林清河感嘆地說。
回憶九二一地震當夜,林清河只覺房子一陣劇烈搖晃,但「神經大條」的他搖著搖著又睡著了,是母親和妻子的哭喊聲叫醒了他,原本以為應該沒什麼事,出去一看,不僅住家嚴重毀壞,製窯廠、窯爐、機器設備、陶瓷成品、半成品幾乎毀之殆盡,連最珍貴的四十五年歷史的老蛇窯也變成一堆瓦礫……事後估計損失大約四千多萬元,真令他欲哭無淚。
老蛇窯風貌重現
「剛開始轉型時,窯廠的營運狀況一直不是很好,直到三、四年前才轉虧為盈;以前的舊帳都還沒有還清,坑洞都還沒填滿,沒想到突來的一場地震,把坑洞弄得更大!」林清河無奈地半開自己的玩笑。
由於政令等種種因素,申請貸款並不如預期順利,努力了一年,貸款仍遲遲無著落,讓他深覺重建之路顛簸難行。雖然有人勸他說:「如果經營不下去,就不要做了!」但他始終相信不論多麼窒礙難行,只要努力與堅持,一定可以重振添興窯。
「雖然廠房被震毀了,但是數十年的經驗、傳承與精神仍在,不管是花五年、十年,我們都要將添興窯復興起來。」
為了自救,林清河成立陶藝之友會,以陶藝作品回饋方式,邀請熱愛陶藝人士加入,提供重建贊助。在沒有廣為宣傳下,仍得到許多親朋好友和熱愛陶藝者的支援,目前已有一百名會員,讓他感動不已;後來又得到文建會及國家文藝基金會的補助,才陸續完成重建工作。
林清河以二十多年的經驗親自主持重建,其中,老蛇窯還是由他親手設計與構想的;為了保存原有的歷史風味,老蛇窯以四十多年的舊磚瓦重新砌成,歷經四個月修復,終於在今年八月二日重現風貌。
其他的復建工作也將陸續完工,預計在兩年內完成添興窯的整體重建。
陶藝造鎮建家園
「從事陶藝工作是一生的事,何況添興窯已經在集集鎮立足四十多年了。」
林清河說,地震前,他與集集鎮長及當地人士正努力推行陶藝造鎮等文化建設工程,沒想到集集鎮在九二一地震中遭到重創,更需要有規畫地進行整體重建。
於是,林清河一方面進行添興窯重建,一方面號召陶藝工作者組織「集集陶藝種子聯盟」,繼續推
展陶藝造鎮計畫--教授陶藝課程、舉辦陶藝活動和聯展,以帶動更多人參與。
此外,也與妻子李秀眺積極加入社區「田寮重建工作隊」,一起和社區人士投入心靈重建工作,教授陶藝、玩陶,帶領鄉親走出地震陰霾。
林清河衷心期盼幾年後,重新復建的集集小鎮,能以獨特的藝術文化造鎮,呈現在國人眼前。
雖然許多陶藝作品都已在地震中毀損,但對林清河來說,這些作品仍像他的寶貝一般,有人想以高價收購,他都捨不得,卻捐給了慈濟大愛村作造景。
「我只不過在做我能做的事!」每當有人以「偉
大」、「熱心公益」等字眼讚許他時,林清河總是這麼謙虛地說。
也許正是這種達觀率直的天性,面對災難,林清河很快就轉換了心境。地震後,很多媒體曾問他受災時的心境,他總是豁然地回答:「這是很自然的現象,該來的就會來,走過了就不要去想,未來的路還很長,等著我們去走。」
林清河雖無刻意學佛,但頗強調佛家「放下」的生活態度,了知因緣的來去,一切都莫去勉強。
危機也是轉機
「危機其實是一種轉機!」林清河說,地震前,添興窯標誌是一隻頭縮在肚子、彎成圓球的火鳥;地震後,重新設計的標誌是一隻振翅而飛的火鳥,像徵著添興窯即將浴火重生。
「地震更讓我們去深思未來的方向,加深我們創作的動力,這也是一種啟發,也許未來我們會比現在走得更好!」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走過春夏秋冬
◎撰文/賴麗君
一夕之間,家破人亡,這樣的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承受的。
從黑夜到黎明,慈濟人在九二一地震發生的最短時間內,全面投入救災;從災區到醫院,日夜守候撫慰了一顆顆驚恐、受傷的心靈;從巷弄到深山,一一普查讓需要的人們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。
關懷,不是一時的熱情,而是長期的陪伴;陪著承受、陪著經歷、陪著體會生命中這段陰雨。走過秋冬春夏,慈濟人以真誠交心,幫助受傷的心靈放下苦難,轉化成一股向上的力量。
但願所有缺憾的生命,能像魯米的詩所寫的:
你開始航向彼岸,
變成天空。
拿把斧頭揮向牢牆,
逃離。
走出去就像某人突然降生……
你的舊生命早已從安靜中奔離。
無言的滿月,
已然升起。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向日葵的笑
◎撰文/何貞青
【走過春夏秋冬】
「我會爬起來、我會去工作,請大家不要這樣救濟我……」
曾經崩潰哭喊的她,如今不再埋首於自己的世界苦幹,而是轉身看看週遭有什麼能做的。
初見房淼鏡,總被她小小的身子和大大的笑聲所吸引,那笑靨彷如向日葵開向朗朗晴空,不見一絲暗影。
若不是那微跛的步履洩露出端倪,你不會知道九二一也曾在她身上烙下痕跡。
「我不能死!」
她是個單親媽媽,九年來帶著三個女兒獨自過活,每天兼做兩份工作,像陀螺不停轉動,從不停下、從不去想什麼人生目標,只是拚命工作讓孩子有得吃穿,快快長大。
她一直這樣活著,如果沒有九二一,或許她的世界仍然恆常輪轉不會止息。
那一夜,上完夜班正要入眠,強烈的晃動剎時發生,她直覺抱住身旁熟睡的二女兒,整片牆壁立即倒下,將她下半身骨盆全壓碎。身體漸漸沒了知覺,她知道自己情形不樂觀,在黑暗的磚瓦下,苦苦支撐著雙手,冷靜地向女兒交代遺言,教她不要害怕,撐下去一定會有人來……
她沒有死。在幾近昏厥的痛楚中被挖出送醫,但乘著直昇機送往醫院後,醫師看著她嚴重的傷勢,又望向一波波湧來的傷患,萬般歉疚地說:「救你一個的時間,我們可能會失去四個人……」剎時,她只想到自己不能這麼自私,一切聽天由命吧!
那個被她護著、毫髮無傷的二女兒,一路緊緊捍衛著她,命在頃刻之間。奇蹟似地,一位戴浩平醫師注意到這對母女,更訝異地發現:「你是單親媽媽?」
「對!醫師,我不能死、我放不下三個孩子!」
戴醫師立刻與骨科醫師會談,告訴她:「我們
現在進開刀房!要堅持下去,你一個人活下來,三個孩子就有希望!」
「沒事做真難受!」
「我還說哩,這一生勞勞碌碌從沒閒過,只有住院那段時間最好命,真是休息得徹底。」目前復原狀況良好、已回工作崗位的她,笑嘻嘻地對來訪的慈濟師姊說。別人總盼著把傷養好再走,她卻巴不得立刻下床,「沒事做真是難受啊!」
聽她說得輕鬆,其實住院六十天,有四十天是在高燒失眠的情況下度過,昏沈時無法控制,但只要一清醒,她總咧
開嘴笑,從不在人前哀號哭泣,連醫師也稱讚:「看過這麼多病人只有你最好玩,不會愁眉苦臉,真是精神可嘉。」
只有她自己知道,三個孩子全靠她,怎可輕易崩潰!何況單親多年,早養成苦水往裏吞、笑臉向外人的性格。
身體上的傷害不談,如果說這場災難對她有什麼意義,那大概是讓她有機會停下來看看週遭的世界吧!
一直以來,女兒是她活下去的勇氣,但住院期間她才第一次發現:「她們怎麼長這麼大了?這些年來日夜工作,從沒仔細看看她們,我好像錯過很多東西……」愧疚的母親開始祈盼老天讓她好好活下去,「我什麼都不求了,只要她們在我身邊,讓我好好看著她們成長。」
除了發現女兒不知不覺長大的事實,她更訝異這個社會與她原先所想像的大不相同。包括慈濟人在內,不斷有各界團體前來探望,慈濟評估她的狀況並給予長期經濟補助。
「說實話,這些年我獨自走過很長的路,從不知道我們的社會竟然這麼溫暖,連不認識的陌生人都可以相互關心。」她深深感動著。
「我不要救濟!」
但,那不表示她可以毫不在意接受所有的救助與好意,因為愈是堅毅的人,自尊心也愈高。
曾經,醫師評估治療時間可能長達一年,她請不起看護,也不願向外界伸援手,只好跟讀國一的大女兒商量:「能不能辦休學
照顧媽媽,讓兩個妹妹去讀書?等媽媽好起來可以工作了,一定讓你回學校。」
消息傳出,女兒們就讀的土牛國小和石岡國中的老師立即趕來,拜託她千萬別讓孩子休學,至於其他問題學校會想辦法協助,請她不必擔心。
她不知道,學校為她發動了募捐,直到有人拿著報紙來探望,從不掉淚的她竟崩潰地在床上哭喊:「我不要啊!大家關懷我沒關係,可是不要這樣的救濟,這麼多年都熬過了,我要的不是這個啊!」她尤其害怕日後女兒被貼上標籤抬不起頭,「我會自己爬起來、我會去工作,請大家不要這樣救濟我……」
醫院社工不斷開導,分析她復健需要專業人員協助,即使女兒休學一年,也不一定有幫助,說不定反而拖更久。漸漸地,她才不再感到沮喪羞愧,似乎也領悟到這個社會隱隱流動的善意,其實也包含一分尊重與祝福。
不過當學校請她將募款領回時,她還是掙扎再三,向著當時前去探望的柯秀英師姊說:「學校本身也垮了,學生家長都是受災戶,我怎麼忍心去領那筆錢、去面對那些學生!」
「這是所有人的心意,若不去處理也會造成學校的困擾。」柯秀英師姊為她分析:「日子還很長,不要那麼心急,今天讓大家幫你一把,以後可以走得更寬,說不定將來付出的會比現在得到的更多。」
因此,她將這筆款項存在孩子戶頭作為教育基金,至於未來:「我還可以工作,靠我自己就可以了。」同時請慈濟不必再補助,將錢留給更需要的人。
「感謝遇到的每個人!」
復健到五月,一能走動,她迫不及待回工廠上班,由於平日勤奮又和善,老是笑口常開,每個人都盼著她的歸隊。「說來實在感謝,公司上上下下博士碩士一大堆,我只有國中畢業而已,大家卻都記得我,要求我一定要回來。」
那麼勤勞的人也唯有回到工作線上才叫如魚得水。感人的是每隔一段時間,同事就會催促不能久坐的她起來走動;休息時段常有人跑來探望,吃飯人人搶著坐她身旁,連外勞也喜歡和她在一起。
生死關頭走一遭,領略那麼多溫情圍繞,難怪即使受過重擊,她卻彷彿愈活愈起勁了。
「一場九二一把我的生活、觀念整個翻轉過來。一路走來,從醫院的醫師、慈濟的師姊、孩子們的學校、以及所有接觸過的人,我遇到的每一個團體,都讓我覺得自己該學、該看的還很多。」
她的堅毅一如以往,只是更多了一分寬容與開闊;不再介意欠人多少,反正以後會還;也不再埋首於自己的世界苦幹,而會轉身看看週遭有什麼她能做的。
◎這些年我獨自走過很長的路,從不知道我們的社會竟然這麼溫暖,連不認識的陌生人都可以相互關心。——房淼鏡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醬油膏皮膚
◎撰文/賴麗君
【走過春夏秋冬】
全身百分之六十二燙傷、
醫師兩度發出病危通知,
一年後的他一身黝黑晶亮站在陽光下,
學操縱吊卡車,為一家生活打拚。
炙熱的午後,我們拜訪了家住竹山鎮的劉如賢;他的妻子說,他早上就出去學操縱吊卡車,連午飯也沒回來吃。
「他身上的燙傷尚未痊癒,醫師提醒他最好別曬到陽光,但為了兩個孩子,不工作也不行。他經常很早就出門,一直工作到很晚才回家,像日頭這麼大,也一樣在外面跑。」
撿回來的命
大約下午兩點半,劉如賢讓友人載回來了,黝黑如塗上一層醬油膏的皮膚,在豔陽下閃閃發亮。
脫下襪子和手套,才看見他身上遭到燙傷初長的新皮膚,白嫩的皮膚斑斑點點地散佈,與黝黑的皮膚形成強烈對比。
「我現在已經好多了,剛住院那時簡直活像隻烤紅的雞!」劉如賢半開著玩笑說。
九二一地震那天,劉如賢一家人在睡夢中驚醒,他趕緊帶著妻小衝下一樓,把家中的門窗打開,讓妻小先行逃出;回頭要救母親出去時,沒想到才剛走到客廳,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彈出來;原來是家中的瓦斯未關緊,產生氣爆,整個廚房幾乎被炸毀。
這時,劉如賢聽到母親在屋內哭喊,只好不顧自己的傷勢,趕緊又衝入屋內揹母親逃出來。
「阿賢!恁身上的皮都破了!」經由母親提醒,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傷勢不輕,被送往彰化基督教醫院檢查,發現全身有百分之六十二燙傷。住院治療期間,醫師還兩次發出病危通知,但劉如賢都幸運地逃過一劫。
「醫師說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!」劉如賢看到有些傷患被送進醫院,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家,甚至有人慘死在坍塌的房子下,屍首未全,他覺得自己能存活下來,真是太幸運了!
負傷撐家計
因為住家嚴重毀損,劉如賢出院後暫住姊姊家。接獲通報的當地慈濟委員陳文學,也
立刻與幾位慈濟人送了米糧及一些物資前往關懷。
得知劉如賢可能長時間無法工作,又必須扶養一家大小,而他的七名兄姊在地震後經濟情況也不佳,無力給予經濟協助;所以故從那時起,慈濟便提供劉如賢長期生活補助。
目前,劉如賢仍必須定期到醫院做治療,原本經營機車修理行的他,因為店面全倒,只好改行。經由親友介紹,他最近正加緊學習操縱吊卡車,這是一項相當粗重的工作,不僅日正當中必須在外奔波,而且工時長。
「醫師叫我不要太勞累,先把身體養好再說,但眼看一家老小都要靠我,現在家裏的廚房還沒有能力重建,不打拚一點怎麼行!」劉如賢說,政府補助款用來整修房子已經用得差不多,目前只能搭個臨時廚房暫時使用。
因為經常曝曬在烈日當中,劉如賢身上許多新長出的皮膚很快地就曬成了醬油膏顏色,他時常自娛地說,這是自然美容法。由於新長的皮膚太過細嫩,稍微一碰撞就流血,因此每次工作回家身上就多了幾處傷口。
然而這一切對劉如賢來說,卻不覺得辛苦。他說,正因為還保有完整的身軀才能動,這就是一種福氣,「許多人因為九二一地震成了殘廢,我只是受點皮肉傷,四肢完好,所以更要努力工作。」
劉如賢相當感謝慈濟這段時間的援助,讓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得以安頓,「師兄常來看我們,讓我們覺得這個社會很有溫暖,或許是這樣的關係,我的傷勢似乎也好得特別快。」
◎九二一地震,使許多人成了殘廢,我還能保有完整的身軀,這就是一種福氣。--劉如賢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冬天的布袋蓮
◎撰文/賴麗君
【走過春夏秋冬】
布袋蓮在水面上的植株,
冬天雖無法生長而枯萎,
但基部生長點依然活著,
靜默地等待春天的來臨。
一個寂靜的午後,再度前往南投大愛二村拜訪鍾偉銘及他的家人,雙腿剛動完第二次手術的他氣色顯得蒼白,也比以前瘦削許多。
「他都說去醫院動手術是要去『減肥』,原本他有八十幾公斤,上次手術後只剩下六十幾公斤,最近再度手術,又瘦了一圈!」鍾偉銘的母親廖惠枝心疼地說。
撕心裂肺慟親人
「受傷後,他就變得比較靜,不喜歡講話,也有點自卑。」廖惠枝說,兒子很在意腿上的巨大疤痕,怕被同學笑,有時會不想去上學。
後來休學了幾個月,鍾偉銘在家自習用功,今年順利考上南投高中。廖惠枝希望他升上高中後,能夠忘掉九二一地震的恐懼與傷痛,重新出發。
「我都跟孩子說,過去的就讓它過去,不要再去想,好好地活下去,爸爸和哥哥在天上才能安心。」
九二一當夜,只有廖惠枝和二兒子逃出倒塌的大樓,先生、大兒子及小兒子偉銘則來不及逃生。歷經十多個小時緊張與恐懼的等待,才見救難人員將三人抬出來,廖惠枝以為他們都獲救了,結果醫護人員卻無奈地說,只有小兒子尚有生命跡象。
看著先生和大兒子的屍體,她想拒絕相信那是他們,「你們認錯了……」她像失了魂似地,整個人呆住了,在親友的呼喊下,才回過神來,多少小時的焦急、期待、痛苦都隨著淚水傾洩開來。
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先生及大兒子的名字,但是沒有太多時間讓她將悲傷與痛苦宣洩,隨即便與醫護人員護送小兒子到台中榮總。沿路兒子的兩腿不停地出血,她的心也跟著淌血。
經過十多小時的重壓,鍾偉銘的兩條小腿幾乎可用血肉模糊形容,且大部分肌肉皆已壞死,在歷時數小時植皮手術後才暫告復原;未來,每半年須
進行一次植皮手術,直到修補好為止。
遇節慶,太沈重
一個月後我和台中慈濟委員慮暘去看偉銘,他的腿仍腫得如柱般大,傷口的疼痛令他難過地呻吟著,地震的驚恐依舊盤據在他的內心,常常在睡夢中,他會突然整個身體彈起來,歇斯底里地慘叫。看著孩子倍受煎熬,廖惠枝哭紅了雙眼卻無法替兒子分擔,尤其每當聽到孩子喊著爸爸和哥哥,她內心就一陣抽痛。
擔心廖惠枝不堪每天夜以繼日地在醫院照顧兒子,慮暘師姊經常準備一些補品為她和偉銘滋補身體。慈濟社工及志工並為他們向政府爭取入住南投大愛二村,讓他們一家生活能儘快安頓下來。
去年除夕,我再度拜訪,他們正要去祭拜爸爸和哥哥,相對於鄰家充滿歡喜熱鬧的氣氛,他們的臉上卻被感傷填滿;因為愈是在這樣的節慶,愈容易勾起那段傷心的記憶。
與廖惠枝談到他們一家的經濟問題,她臉上勉強堆出一絲笑意說:「我們還可以過。」語中充滿著無奈,雖然他們領有政府對親人死亡補助及房屋全毀補助共兩百多萬元,但因以前向互助會先借錢繳房屋貸款,地震後,大家生活都不好過,他們不敢再積欠下去,幾乎都拿去償還互助會。
就讀南投高中夜間部二年級的老二鍾偉豪,為了支撐家計,到工地從事挑磚、挑土、扛水泥等粗重的工作,以勞力賺取較高的工資;下工後,有時連吃飯都來不及,就要趕到學校上課。
儘管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,十七歲的偉豪卻說:「只要能讓家人過好一點的日子,再辛苦也值得。」
經過幾個月的療養,偉銘比手術後稍微胖了一點,臉色也較為紅潤,「大愛屋的環境很好,他可以在這裏好好靜養,復原得比較快。」廖惠枝說。
雖然傷勢大有起色,不過廖惠枝仍相當擔心偉銘的心理狀況,「他每次看到疤痕就想起地震的情景,還常常做惡夢。」這段期間,廖惠枝都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,二兒子有空也都會留在家裏陪他打電動玩具、聊天,儘量不讓他胡思亂想。
讓惡夢快快遠離
今年七月底,我到南投大愛二村採訪,又順道過去拜訪他們。偉銘剛動完手術返家,傷口還插著管子,廖惠枝說,本來要過幾天才能出院,但是他實在待不下去,天天吵著要回家,醫師只好讓他回來,但是身上的髒血尚未處理完,管子還不能抽下來。
「看他這樣,心裏真是不忍。進手術室前,他一直跟我說:『媽媽,我好怕!』這才是第二次,以後還要再動好幾次手術呢!」
問起偉銘的心情,廖惠枝說,現在他比較不常做惡夢,個性也較開朗一點。
「這段期間多虧我這個老二,不僅要賺錢養家,我在醫院照顧弟弟的時候,他還要煮飯、洗衣,做很多家事。有時候我跟他說,休息幾天再去上工,他都說,要多賺一些錢讓媽媽和弟弟過好日子。」廖惠枝欣慰地說,經過一場地震,兩個孩子都變得很懂事。
面對未來的重建,偉豪頗有信心地說:「只要努力打拚,一定可以再買新房子。」他打算畢業後與朋友合開水電、土木公司,他相信以目前的工作經驗及人脈,只要努力工作,不怕辛苦,節省一點,存個五、六年的積蓄,就可以在南投為家人買棟房子。
看到偉豪如此乖巧、貼心,廖惠枝心裏很安慰,直說自己很幸運有這麼好的兒子。
生活儘管拮据,廖惠枝仍堅持加入慈濟會員,每月繳交幾百元去助人,她說這是對慈濟與社會的回饋,「九二一地震以來,很多慈濟人一直都很關心我們,尤其慮暘師姊他們常常
遠從台中來看我們,一知道我們有什麼困難就趕來,我真的很感激,只能以此作為對社會的回饋。」
■
有一種水生的花叫做布袋蓮,花瓣雖嬌小,卻有著旺盛的生命力,不管環境多麼惡劣都能克服,並且茂盛地生長。冬天裏,水面上的植株雖然無法生長而枯萎,但基部的生長點依然活著,靜默地等待春天的來臨,到了春夏季再度開出美麗的花朵,旺盛地繁殖著。
這一年來,我看到一個樸實家庭在艱困中攜手成長的生命力,也許他們曾經是悲劇中的不幸角色,但是他們掙脫了悲傷的枷鎖,試著去扭轉自己的命運,並積極地邁向未來人生。總有一天他們會像布袋蓮一樣,再度綻放美麗的花朵!
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,不要再去想,好好地活下去,逝去的親人才能安心。--廖惠枝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一雙「好手」
◎撰文/賴麗君
【走過春夏秋冬】
那晚,半個台灣陷入一片黑暗,
正當搶修電線之際,
電路忽然通了,
他被電壓擊落倒地,兩隻手的肉整個炸開……
「再過幾個月,我們就能擁有自己的家了!」三十多歲的林建佑用著他那兩隻裝上義肢的手,指著正在進行重建的房子,瘦長的臉蛋透露著欣喜與希望。
失去兩隻手肘
林建佑是台電外包公司的維修工人,九二一地震當天,他被公司派往搶修電線,正當修理之際,電路忽然通了,他被電壓擊落倒地,兩隻手的肉整個炸開,就像爆米花一般。
「那時一天只換兩次藥,最後連肉都爛掉了,還流著黃膿,我問醫師該怎麼辦?醫師說,兩隻手臂必須整肢截斷。我聽了心一沈,豈不是變成殘廢了嗎?」林太太說,後來轉院治療,保住了半隻手臂。
「本來是不用截肢的,但是延誤太久了,只能保住手肘以
上。我們並不怪原先那家醫院的醫師,因為當時傷患實在太多了,醫師根本忙不過來。」
為了減輕家人的負擔,林建佑努力在幾天之內適應義肢,克服生活上種種的困難。「遇到了,沒法度,傷心沒有用,日子還是要過下去,鬱卒太久是會生病的,這樣更會拖累家人。」
慈濟人在地震後探望他,原本以為他會很消沈,但林建佑給人的第一印象卻是堅強開朗的。「以往我們遇到這樣的個案都是比較退縮、情緒低落的,可是他一點也不會,讓我們很敬佩他,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榜樣。」
身殘心不殘
儘管如此,林建佑的母親卻因疼惜兒子年輕,又尚無子女,從此必須靠義肢過活,心裏時常傷心、煩惱不已,「好端端的人變成按呢,阮想到就甘苦,叫伊以後怎麼辦?」
反而是林建佑必須經常安慰母親不要過於煩惱,「這兩隻義肢方便的很,遇到歹徒還可以當武器用。」林建佑幽默地對母親說。
對林建佑而言,比較惋惜的是,身為南投縣救難協會分隊長,以後可能無法前往第一線去救人了。
「有一次下大雨,山洪爆發,我們曾經一天跑三、四個地方去救人!」提起當年英勇,林建佑臉上顯露一絲驕傲。不過他還有太太可以代他出馬,因為林太太也是救難協會的一員。因為熱心助人,在民國八十七年,夫婦倆曾經獲得南投縣政府頒發熱心公益獎牌。
目前林建佑與妻子暫時以賣茶梅和瓜子維生,雖然暫住親友家,生活不比往常,但仍過得很快
樂,夫婦倆聚在一起的時間多了,感情更加濃厚。
儘管林建佑已裝了義肢,在生活上仍有諸多不便,但他都儘量去克服,例如洗澡、吃飯,他都自己來,不麻煩妻子,「有時我要幫他,他會說:『有好手、好腳,為什麼要麻煩別人?』在他的內心,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殘障。」林太太說。
◎傷心沒有用,日子還是要過下去,鬱卒只會更拖累家人。--林建佑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龍貓少年
◎撰文/何貞青
【走過春夏秋冬】
在餘震連連的路上出了車禍,被直昇機送往台中急救,
數月後才轉醒……
如今,胖胖的臉蛋,蓬蓬的頭髮,白白的牙齒,
活像卡通裏的「龍貓」少年……
那天,在山上遇見一位龍貓少年。
■
與洪春鍊、李麗菊師姊一人一台機車往埔里鎮郊疾馳而去,由大馬路轉入山間小徑,還要七彎八拐走上好一段路,才會到甘先明的家。
十七歲的甘先明,九二一那天晚上騎車出了意外,一度被醫院判定可能成為植物人。近一年來,慈濟人從醫院關懷到家中,聽洪春鍊師姊說他已經好了很多。
山中環境清幽,很適合靜養,來到門前最先迎接我們的是幾隻小土狗,溫溫順順也不怎麼吠人。師姊叫著門,我則在腦海快速翻閱一年前慈濟人的關懷紀錄--頭部受損,嚴重昏迷,意識不清……這樣的情形,即使復原神速,恐怕也還是個躺臥在床、身心虛弱的慘白少年吧?
不料門一開,一位壯碩的大個兒杵在眼前,稚氣的臉龐掛著幾分狐疑,還朝著來人傻笑。這……這就是甘先明?想像與現實落差之大,讓人腦筋當場打結。
昏迷近六個月
甘先明父親早逝,母親身體狀況不好,一直是同住的外婆、舅舅、舅媽在照顧他們母子。
九二一前一天晚上,讀高一的甘先明邀同學到家裏玩,凌晨的地震沒傷到他們,他卻載著急欲返家的同學,在餘震連連的路上出了車禍;同學沒事,他的頭部嚴重受創,乘直昇機到台中榮總急救,命是保住了,人卻一直未清醒。
「有可能變成植物人!」醫師這句話讓自小照顧
他的阿嬤整個呆住了:「哪會按呢?養到這呢大,一聲就煞煞去,我不甘啊!」這麼年輕的生命,沒有人願意放棄,舅舅與阿嬤在醫院看顧了他五、六個月,終於等到人清醒,接著帶回山上休養至今。
洪春鍊師姊說,剛到山上來看阿明時,叫他名字沒反應,整個人神色恍惚、眼神癡呆,根本認不清誰是誰。阿嬤則是滿臉憔悴,好似很久很久沒照鏡子、沒打理過自己了,一看到有人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念著:「無效啊啦,醫師講伊這款真歹好起來,要按怎才好?哪會這歹運?……」
哭歸哭,阿嬤還是咬牙每天幫他按摩復健,硬生生照顧到現在會走、會笑、會認人,師姊發現,阿嬤的氣色也跟著好起來了!
想到學校就開心
眼前的甘先明,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,聽說災前是八十公斤,受傷後躺在床上少了運動,結果體重直逼一百零七公斤,阿嬤看了也很煩惱,但總不能讓他餓肚子,只好吃清淡點。
而皮膚因少日照顯得白嫩,聽說去醫院復健還被護士當成女生;幸好除了過胖而行動遲緩,看來精神倒不錯,見了訪客還挺高興的,大概是山居生活太寂寞了。
關於地震與受傷的經過,阿明倒是沒留下什麼陰影,「地震之前的事我都還記得,地震後摔到頭就什麼都忘了。」這未嘗不是好事,多少人想忘都忘不了!可阿嬤不滿意地念著:「伊現在就是像這款傻傻、散散,以前多巧啊!」
阿嬤好懷念以前的阿明,又乖又聰明,不像其他孩子有抽菸喝酒的壞毛病;原先他考到台中一家農校,但舅舅怕他一人在外生活學壞了,叫他回來埔里念,結果不久就出事,「麥叫伊轉學回來就好了……」阿嬤至今耿耿於懷。
舅舅跟舅媽是對年輕的夫婦,看起來倒像是阿明的大哥哥和大姊姊。結婚才三年,除了阿明母子,自己還有兩個小嬰孩要顧,這一年來一大家子七、八口就靠舅舅一人做鐵工或打零工,偏偏災後多是外地建商來蓋房子,反而分去在地人的工作機會。
也因此,慈濟在災後每月給予經濟補助,希望減輕他們的負擔。阿嬤一直記得在醫院那段最悲慘的時期,上人有去探視阿明、給他祝福,「轉來厝裏,慈濟的師姊嘛一直有來關心,埔里基督教醫院的社工嘛有來。」
雖然家計負擔重,但從沒人把阿明當累贅,舅媽說:「感謝老天讓他撿回一條命!他是甘家的獨子,若沒照顧好,我們也對不起他過世的爸爸。還有他媽媽精神狀況不好,後半輩子還要靠他呢。」
現在阿明每週五天到醫院做復健,自從恢復意識後,他就一直想快點好起來回學校去,因為深山裏太無聊,他又走不遠無法下山玩,只能常常抱著電話找同學聊天,或是等同學和老師來看他。
舅媽說:「他已經可以拿筆,也會寫字,應該可以回學校了。」
阿嬤卻搖頭:「現在回去嘛是要從一年級讀起,讀到完伊就老囉!」
「那有什麼關係!慢一年可以多認識一班的同學啊,那裏有我以前的朋友,還有……還有很多女同學!」阿明訕訕說出心事,一想起學校就好開心。
大家也都同意:「那麼愛熱鬧、愛交朋友的孩子,回到學校會比較快樂,否則家裏的電話費又要暴增了。」
如果復健情形好的話,或許新學期就會讓他回
去。舅舅說,他受傷後記憶力變差,反應也比較遲緩,深山刺激少,回學校和同學在一起玩,說不定會好更快。只是他必得花更多時間重新適應。
「需不需要我陪你去讀啊?」舅舅的玩笑惹來阿明一頓白眼,這對甥舅感情真的很深厚。
最苦的都熬過了
然而現實狀況也要考慮,交通就是一大問題。現在阿明去醫院大多是舅舅上工前開車送他去,之後就得自己坐計程車回來,所費不貲。而且舅舅也無法天天接送,又得另想辦法。
如果上學的話,雖然學校有交通車,但只來到山腳下的警察局,離他家還有段距離。一般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個二、三十分鐘就到了,但依他的狀況,一兩個小時也不知到得了到不了,阿嬤也擔心他在大太陽底下走太久,中暑就糟啦!
「要不是他變得那
麼重,我還可以騎機車載他上學或做復健,現在就沒辦法了。」舅媽說。前陣子她試著載他去理頭髮,路況不好,他又超重,結果門前的坡道都還沒上去就差點翻車了。
「他無法跑太遠,關在家裏也很鬱卒,有時還跟我們鬧脾氣呢!不過想想他的心情,就忍著點了!」其實大家都很疼他,有次見他悶得慌,舅媽還叫輛車特地帶他去街上繞一下、兜兜風,他就很開心,畢竟是十七歲的男孩子,就算行動不便,那顆蠢動愛玩的心可沒少跳了半拍。
追根究柢,還是要阿明快快復健,只要能走到山腳就沒問題。至於未來種種,「最苦的都熬過了,還有什麼可怕的?」舅舅說。
龍貓少年阿明
在訪談過程中,阿明幾乎都是坐在一旁笑著,因為說話遲緩的他,發言機會老是被我們搶白,頂多聽到舅媽取笑他愛漂亮、使性子,不服地插上一句「哪有!哪有!」
那胖胖的臉蛋,蓬蓬的頭髮,白白的牙齒,瞧著瞧著總覺得好熟悉……他像誰來著……啊!想起來了!「你們有沒有覺得,阿明笑起來很像日本卡通裏的豆豆龍?」
一旁的舅媽怔了下,瞄了他幾眼後下結論:「豈止笑容,他連身材都像啊!簡直就是翻版。」
一隻胖胖的豆豆龍坐在我們面前,任憑我們笑翻天他還是一頭霧水,最後沒辦法也只能搔搔頭,跟著傻呼呼地笑起來啦!
要離開時,阿明送我們到門口,看到我們跨上機車,那舒緩的目光突然晶亮起來,一直追問機車是什麼廠牌、馬力好不好、騎起來快不快……
「阿姨你們都好厲害哦,可以騎車到處跑,真好耶!」原來,他滿心羨慕哪!
「加油一點!認真復健很快就可以跟我們一樣!」向他揮一揮手,催起油門呼嘯而過,留下門口的豆豆龍和一隻小土狗,用極端崇拜的眼神遙遙相送;一路上,真覺得自己從沒這麼神氣過!
■
後來,每每想起山中這位少年,總覺得生命充滿了驚異--很慶幸那場天災沒有奪走他的生命,很慶幸家人守著他度過生命中突來的衝擊。從癱瘓的病體漸漸轉化到童趣的形貌,想來不久就可以恢復青春的光彩。
雖然我相信阿嬤每提到乖孫的情況,免不了又要抱怨一番;舅舅為了一大家子的生計想必還是四處奔波;而舅媽一邊照顧小嬰孩一邊關照他,依舊忙碌不已……可是,阿明會一天天好起來!
說不定哪天在埔里街頭,就可以看他騎著拉風的機車,像龍貓巴士一樣快樂地呼嘯而過!
◎最苦的都熬過了,還有什麼可怕的。--甘先明的舅舅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操場上的彩虹
◎撰文/李委煌
校園重建過程裏,免不了有許多延宕、無奈與抱怨;但就像悶熱簡易教室裏的笑聲、牆邊掙扎向上的花草、攀爬遮陽的瓜籐般,只要能為自己透露出一點「希望」,希望就可以「滋長」。
九二一震亂了原有的生活秩序,但在簡易教室中孩子們仍繼續學習。
天熱了,就去尋找消暑良方;種植瓜果,讓大家有了共同話題;苦中作樂的笑聲,讓師生情感更緊密。
「師兼母職」的老師,用心照顧地震後失親的學生;慈濟教師聯誼會志工,不只關心重建區的學童,也邀請老師、家長一起成長。
一年了,一種微妙的情感已發生在這克難的學習環境中……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瓜棚下的讀書聲
◎撰文/李曉雯
【操場上的彩虹】
鐵皮教室屋頂上爬滿綠意,
學生們像媽媽般呵護著瓜果,
連務農的家長也不吝提供經驗呢!
「快來看!百香果又長出好幾顆,等它們紅了,我們就有百香果汁可以喝!」
「這條絲瓜要趕快摘來吃,不然到時候就只能做菜瓜布!」
開學日,南投市中興國中的學子們,剛到校就迫不及待地圍在各班種植的瓜果旁,仔細從這些睽違數週的「寶貝」中,找尋令人驚喜的最新發現。
除了絲瓜和百香果,包括瓠瓜、佛手瓜等爬籐植物也不甘示弱地攀爬在教室四周,讓人眼睛為之一「綠」,連視線都清涼了起來。
種瓜納涼
中興國中簡易教室在去年十二月完成後,老師們就開始為學生如何在鐵皮教室中度過燠熱的夏天做打算:裝冷氣、抽風機受限於經費;在屋頂蓋黑網既擔心光線不足,也太不雅觀……
就在眾說紛紜中,生物老師黃素蜜提議,不妨種些爬籐植物,讓枝葉沿著屋簷爬上屋頂,不但能降低高溫,且便宜、美觀又實用。
隔天,黃老師帶了許多南瓜、絲瓜、瓠瓜、百香果的種子來到學校,農家子弟出身的李豐章校長也帶來佛手瓜;家長們聞訊,更提供了數百棵百香果幼苗。
師生們將這些種子和幼苗,栽種在花盆或是簡易教室旁的土壤裏,由各班學生輪流負責施肥、澆水和照顧。
小園丁綠手指
儘管有些學生家中務農,但是現代的孩子實在少有機會動手種植。三年六班的廖高鴈說:「除了國小種過綠豆外,幾乎沒有種植的經驗。起初老師拿了二十顆絲瓜種子讓我帶回家培育,我每天都很
緊張和期待,小心翼翼地澆水,希望它們能趕快長出來。」
賴香珊的爸爸出身農家,指導她很多寶貴的經驗。「爸爸說,瓜苗剛開始要像種綠豆一樣,放在棉花上培育,等到發芽長出葉子來,再放到土裏。果然我的二十顆瓜苗大多能順利長出來。」
這些瓜苗的到訪,成了賴香珊家
中的新寵兒,「有時我忘了澆水,媽媽會提醒我,妹妹也會幫我注意有哪些已經長出芽了。當我要將這些絲瓜苗送到學校移植時,爸爸還特別交代一大堆注意事項,譬如不能在中午澆水,否則幼苗會死掉……」
看到班上兩位女生這樣辛苦的育苗,幫忙移植瓜苗的蕭晞哲和陳昌鴻也格外小心,深怕一個不留神就前功盡棄了。他們自己動手插竹竿、拉繩索,讓每棵瓜苗可以順勢攀爬;放假時,還會到學校澆水、除草,順道觀察瓜果的生長情形。
多位學生還花了兩星期的時間,爬上屋頂,用塑膠繩在兩排簡易教室上拉起牢固的瓜架。林源閔說:「我們原以為拉繩子很容易,沒想到風一吹,繩子就變形了,所以我們綁得特別牢固,希望讓瓜籐能順勢而爬。」
三千寵愛集一身
這些充滿茂盛生命力的爬籐植物,從種下的那一刻起,就成為全校師生關注的焦點和新話題。下課時,不時見到師生圍在負責的盆栽旁,觀看每天生長的最新情況。
「很多小孩搞不清楚蔬果究竟如何生長,藉著這個機會,由老師教授植物生長的特性,帶學生分辨『公的瓠仔』和『母的瓠仔』。」李豐章校長說。
瓠仔還分公的母的?原來公的瓠仔只會開花,而母的瓠仔除了開花外,還會結出好吃的瓠瓜。在老師的講解下,令學生們對大自然的奧妙稱奇。
當第一粒果實長出來時,不但贏得大家的歡呼,更換得加倍小心地看護。
林煜崇常利用午休時間去看瓜果,「有時將枯葉修一修,收集起來放在植物根部作有機肥;有時看到瓠瓜上長毛,代表快要成熟,就趕緊摘下來。」
擁有種芭樂經驗的他,沿用以前的方法,把絲瓜的果實用報紙包裹起來,以免被蚊蟲叮咬。不過奇怪的是,每次包起來的果實不是乾枯掉,就是長不出來,至今他還在研究為什麼。
他說,最難照顧的就是絲瓜了,每天中午他都會用筷子去挾枝葉上一堆橘色的蟲,擔心葉子被蟲吃掉太多,整棵植物會死掉。他還告訴我們,絲瓜和百香果的果實一旦被蜜蜂叮到,傷口會慢慢變黑,然後爛掉。
林煜崇還特別請教務農的阿公,怎樣做才能讓瓜類在熱燙的鐵皮屋頂上長得又大又漂亮?阿公告訴他,要將果實盡量放在籐條上,避免接觸到屋頂曬傷。一位女學生更爬到屋頂去折枝葉,「因為阿嬤告訴我,讓枝葉分岔才能愈長愈茂密!」
學生期待著新生命誕生的心情忐忐忑忑,老師的心情也不打折扣。三年級的廖家儀就描述導師「視瓜如子」的心情:「蔡老師每天都會摸摸幼苗,或將枝葉扶上籐架。記得第一顆瓠瓜長出來時,理化老師說他要定這顆瓜,當時大家都答應他,後來蔡老師知道了很傷心,因為她是看著那些枝葉從幼苗、到可以向上爬、到最後結出果實來,甚至現在籐蔓幾乎可以爬到對面的屋頂了。老師每天就像媽媽般照顧這些植物,第一個『孩子』要送人,自然有點不捨。」
瓜果成熟時
瓠瓜的生長速度較快,春天時幾乎每天都可採收一兩條;而百香果的成熟期在暑假,正好造福來校上輔導課的同學,可以品嚐新鮮的百香果汁。
要如何判斷這些瓜果是否成熟?負責採收之一的林源閔說:「只要摸摸果實表面是否平滑,沒有毛絨絨或粗糙的感覺,就代表可以採收了!」
蕭晞哲也很有經驗地說:「看絲瓜有沒有成熟,就像拍打西瓜一樣,有ㄆㄚ`ㄆㄚ`的聲音,就可以採下來了!」
賴香珊說,當百香果從底部開始變黃時,就可以先摘下來,放到有點紅的時候就是食用的最佳時機。「如果百香果變色的時候沒有摘,就會被別人搶去。有些女生怕動作太慢先被男生摘走,就在百香果的果實上刻名字;隨著果實的顏色變深,名字
會愈來愈明顯,就沒有人敢摘了。」
曾有師生擔心當這些瓜籐爬滿屋頂時,瓜果處處結實纍纍,可能吃也吃不完。訓導主任李枝桃說:「到時候我們可以舉辦全校烹飪大賽,炸絲瓜、做南瓜派之類的;第一名獎品南瓜一個,第二名瓠瓜一條……」惹得大家哄堂大笑,還忍不住流口水!
怎麼收穫怎麼栽
六月初,學校為慶祝動工典禮,舉辦跳蚤市場義賣,將所得捐助慈濟「希望工程」,學生種植的瓜果也是義賣品之一。林源閔說,為了留著義賣,他一個多星期沒有採收,希望當天可以讓更多人買到這些愛心灌溉的瓜果。
「如果沒有九二一地震,我們也沒有機會種瓜。很期待再回到學校時,能看到整個棚架爬滿枝葉。一片綠意盎然的景象,應該會很美吧!」六月畢業跨出校門的林源閔有感而發地說。
從育苗開始陪伴瓜果生長的賴香珊也說:「凡事要用心才會得到好的成果。這不就是所謂的『要怎麼收穫,先怎麼栽』嗎?」
植物強韌的生命力,在中興國中的校園角落無時無刻不展現著,如同全校師生以正面樂觀的心情、人助自助的態度,看待校園重建。
▲九二一周年紀念
天公仔子
◎撰文、攝影/葉文鶯
【操場上的彩虹】
「阿嬤,您可不可以當我媽媽?」
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、弟弟的阿平,
除了「阿嬤媽媽」,還有「老師媽媽」。
早上七點十分,阿平的阿嬤準時將車子開進開漳聖王廟前廣場,從南投名間鄉到竹山鎮的十分鐘車程裏,阿平慢慢吃著他的早餐三明治。
這對嬤孫年紀相差三十八歲,由於阿嬤外表年輕標緻,加上兩人都有一對明亮而清澈的眼眸,若不細問,還以為是母親送孩子上學。
不讓你孤單
九二一地震後,阿平再也見不到他的爸爸、媽媽和弟弟,連當天急著去喊他們一家逃命的小叔叔也罹難了!人家都說,阿平是個「天公仔子」,才能在這麼大的災難中存活。
原來當時阿平被劇烈搖晃甩到梳妝台下,經挖土機開挖才被救起,奇蹟似地只有耳朵和腳輕微擦傷。
「我把阿平抱到醫院檢查,他阿公留在現場處理他爸媽的遺體。護士說阿平沒事,給我一包濕紙巾幫他擦身體。」阿嬤回憶九二一當天早上的情景,「阿平說,他在裏面有哭也有睡,只是手腳不能動,流口水也無法舉手擦。他聽見阿公在外面喊著:『裏面有沒有人?』趕緊應聲,可是聲音很小很小,他真怕要是沒人救他就慘啦!」
「我媽媽--死了嗎?」正慶幸孫子沒事,阿平卻直截了當地問起。阿嬤自忖這孩子應該還可以接受,再說發生這麼大的意外,事實無法相瞞,所以坦誠以告。
「那我爸爸,也死了?」「弟弟,也死了?」阿平得到的答案教他怕極了,他問:「那我以後要一個人住囉?」阿嬤安慰阿平,以後可以跟著阿公阿嬤住,她保證不會讓他孤單一人。
「阿嬤媽媽」
驟然失去父母及弟弟,阿平的生活實在不適合再面臨變動,儘管阿公在名間購置新厝,還是決定
讓阿平留在竹山就讀,每天由阿嬤送他到學校,放學則有安親班老師來接。
昔日清閒的阿嬤,如今若有事必須外出,均會以阿平放學的時間為基準,視路程遠近考慮是否出門。
孩子跟著阿公阿嬤,吃住都不成問題,最教阿嬤擔心的是阿平的教育和心理。
有一陣子,阿平經常拿起玩具槍朝自己的太陽穴呯呯開槍,再不然用刀劍作勢刺進肚子;說是自殺死了,就可以到天堂跟爸爸、媽媽相聚。又有一次,阿平看電視新聞播報跳樓和引火自焚的事件,阿平告訴阿嬤,如果是他會選擇放火燒厝的方法。阿嬤很是擔心,只好將孫子的玩具刀槍全藏起來。
人死了,都上天堂了嗎?人死了,就可以在天堂相聚嗎?阿平是不是想念他的爸爸、媽媽呢?
有一天,阿平見阿嬤戴了一個髮箍,對著她說:「阿嬤,您好像我媽媽喔!您可不可以當我媽媽呢?」阿嬤告訴他,阿嬤就是阿嬤,不能叫媽媽,「如果你很想叫媽媽,那麼,叫我『媽媽阿嬤』,又或者『阿嬤媽媽』。」
「老師媽媽」
在學校裏,阿平也有一個「老師媽媽」,那就是級任黃老師。
「說來,也是這個孩子跟我的緣分,原本以為他死了呢!」黃老師說,她教過的很多學生都住在死傷嚴重的玉山新城,阿平原本也被列在死亡名單。
災後為瞭解學生受災情形,黃老師與同在學校執教的先生開著車,逐戶進行家訪。有的學生與家人在香蕉園裏搭帳棚,也有人住在溪邊,當時的阿平帶著驚惶加上瘦了一些,那對眼睛顯得更大了,直教她心酸。
去年十二月黃老師請產假,阿平在學校裏變得特別容易使性子、與同學打架,黃老師只得在產假結束前提早「現身」,親自跟阿平說:「老師就快回來了!你要乖一點。」
失去父母照顧的孩子教人格外疼惜,本身育有一子一女的黃老師容許阿平的撒嬌與任性;當他上課不專心,她也只是溫和地叮嚀,幫助他跟上進度。下課時間,阿平和同學圍在老師身邊吱喳講話,甚至坐在老師腿上。
黃老師不諱言,她每每準備糖果、餅乾獎勵小朋友時,阿平總得到最多!
「喔!阿平怎麼那麼多糖果!」其他孩子抗議了!
「你們的媽媽會不會買糖果給你們吃呢?」黃老師接著孩子們的回答繼續說:「你們有媽媽可以買糖果給你們吃,阿平沒有媽媽,所以老師就是阿平的『老師媽媽』,我拿糖果給他,就是他的媽媽拿糖給他吃啊!」班上小朋友聽了,都接受這樣的邏輯,以後再也沒有出現糖果的爭議,而阿平當時也
笑得很開心。
黃老師說,在這之前她是一個嚴格的老師,經常要求學生守秩序、養成規矩,然而地震後,她在班上多了母親的角色,不知不覺教導方式也柔化許
- May 20 Wed 2009 17:17
2000年09月 406期-B
close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發表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