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踏在受傷的土地上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「濁水溪長,玉山山高……四面攏是山,氣勢真好看……好山好水南投人……南投的天尚美(最美)。」

這是南投縣的縣歌,歌詞裏巧妙介紹了十三鄉鎮的風光和特產。

得天獨厚的豐饒和美景,一直是南投鄉親引以為傲的。

如今呢?

走在災後破碎的土地上,昂首向天,南投的天空,竟有無限悲涼。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這次不是來鹿谷作客

◎撰文/葉文鶯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⊙踏在受傷的土地上

水流不斷從土石坡那面穿越道路,像湧出一道又一道的鮮血。
小心翼翼踏在受傷的土地上,
與其說是擔心生命安全,毋寧說是極度心疼……

「下了客運車,往右邊那條巷子進來,順著小路往前走,大約經過五百公尺,會看到一座磚砌的平台和竹屋,妳就直接進來吧!」

約莫五、六年前的年初二,憑著這有限的線索輾轉搭車,第一次來到鹿谷。

客運車上,鄰座婦人主動與我閒聊,說她今年「犯太歲」去改運。對我這位來自平原的外地客來說,此際投懷送抱的山嵐氤氳和著茶香,心情隨視野開闊,住在這地方簡直與世無爭,何必下山「改運」?

小徑曲折優美,行步其上一逕兒貪看木屋、田舍隱藏在竹林裏的美感,妄想著待會兒從那道小門走出來的究竟是人、是仙?竟也忘記走了幾十或百步了。

直到一隻大狗在我身上和行李來回嗅嗅,垂下尾巴乖順地領我進屋,我才知道自己將小住的地方恰似神仙居。

「波波波……」翌日清晨,直升機飛行的聲音穿透濃霧,聽起來悶悶地。

「霧這麼濃,怎看得見?怎麼飛啊?」到底是看不見飛機,底下的人擔心安全性;而雲層上方說不定是正大玩高級享受的遊客,騰雲駕霧開心得很呢!

至於那一天的開始--有人升火煮茶,有人搬出大桌子,齊備文房四寶,準備寫大字;我則坐在廊下,看著眼前的一切,懶散地啥事也不想……

而我也從沒想過,關於這段記憶的書寫,會是在桃芝風災後。

險景奇觀

風災後第三天,也就是從八月一日開始,大林慈濟醫院醫療隊進入鹿谷鄉瑞田、秀峰、鳳凰三個村落展開三天義診。

從竹山經初鄉橋直上鹿谷這段路,我在九二一地震後更加熟悉。

鹿谷國小的校舍在地震中嚴重毀壞,經紅十字會出資認養,教育部委託慈濟規畫援建,我曾幾次前往學校記錄進度,偶爾也上山作客喝茶。

地震當時山壁嚴重坍方,在鳳凰鳥園附近的山上,便有一塊滾落的巨石蔚為險景奇觀。而在山下,才過初鄉橋沒多久,也可以看見右側一座被剷平的「山」頭。現代版的「移山」企圖斷除落石的危機;然而到目前為止,這座「平頭」山上還留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,其中一顆巨石始終探出頭俯視著道路。特別是騎車經過,總覺得頓成一隻在人類的大腳邊爬行的螻蟻,如臨大敵。

八月二日隨醫療隊再經過此路段,由於雨水沖刷加上落石撞擊,部分擋土牆被破壞,不斷有水流從土石坡那面穿越道路,像湧出一道又一道的鮮血。踏在受傷的土地上,那一分小心翼翼與

其說是擔心生命安全,毋寧說是極度心疼。

桃芝颱風來襲,初鄉橋下溪水暴漲,橋面部分路基被沖刷毀壞,沿著堤岸興建的度假山莊成棟傾倒墜入河道中,當風雨肆虐過後,如巨龍受困淺灘;下游的住家、野菜餐廳等淹水的房舍,水退後但見門前的檳榔樹矮了一大截,屋內淤泥囤積,門窗變小,玻璃全破了!山下況且如此,更高陡的山上溪澗湍流沖刷程度豈不更甚!

嚇得眼茫腳軟

慈濟在鳳凰村社區活動中心的義診,主要服務從該村第一鄰「田底巷」疏散到此避難的村民。

田底巷實際居住三十七戶,人口近一百二十人,多以種植茶葉及蔬菜維生。八月一日那天,二十多位居民扶老攜幼「出

走」,來到活動中心避難。

短短十公里路,平常車程不過二十分鐘,但是颱風過後,卻教村民徒步走了三、四個小時,冒險攀爬山壁、涉過溪流才抵達;老弱及傷病患則由直升機搭載。

婦人李金鶴拎著一個大塑膠袋走進鳳凰社區活動中心,她與家人已經在這裏度過一晚,今天不得不到住在附近的姊姊家裏挑幾件她和孩子們換洗的衣服。

婆婆為了躲避土石造成手臂脫臼,被送到竹山鎮治療後暫住大伯家。為了探望婆婆,李金鶴和先生帶著一對子女離開田底巷的家,原本打算當天往返,因此除了身上一套衣服、腳上一雙雨鞋,根本沒帶衣物。

「走了四個多小時才出來,路上那麼危險,不敢再走回去了!」李金鶴說,家門前遭受溪水沖刷,後方又有土石流掩至,就算冒險再走回家,又怎能住人呢?還有租來的一甲半菜園平常種植青椒、四季豆、大黃瓜,現在連作物和土質都流失了,未來安家和生計問題,都不是短期可以解決的,即便暫時安頓下來,她和先生還是很徬徨。眼前處境簡直像他們懸在山腰岌岌可危的家,是「進無路、退無步」了!

吳秀英妹活到八十一歲還沒見過這麼嚇人的大水。「早上五點多,我起床到處看看有沒有怎樣,結果看到大兒子的三層樓房被沖倒了!我一直擔心他們一家有沒有逃出來?到了七點多才知道他們前一天晚上回去老家住,那裏地勢比較高。」

不敢相信樓房可以被沖毀,吳秀英妹說她人都傻了,眼茫腳軟地由家人攙扶,爬高溜下,經過四個小時,才來到鳳凰社區活動中心,手腕都被握得淤青了!

由於家小平安,吳秀英妹很快恢復鎮定,雖然住在活動中心很擁擠,也沒有浴室洗澡,必須向附近居民或親戚借用,不過還能走出來就算福氣了!

詹阿桂顯得無精打采,從沒和一大群人擠在一個通鋪睡覺,男女分成兩邊,女眾又要腳碰腳地相對分成兩頭睡,難怪她一夜無眠;事實上她還擔心著中風的婆婆被直升機送下山暫住小姑那兒,不知道好不好?房子還在,但是車子被沖走,田地也流失了,三名子女都在就學,她為他們開學後即將繳交的學費發愁……

黃月娥在颱風前夕自氣象報告得知,山區降雨量可能高達七、八百公釐,她與家人連夜撤至位於高處的老家躲避,水勢後來是從三層樓新家的二樓沖過去,連製茶間也毀壞了,還好她有警覺性,否則不堪設想。

不論是安心或徬徨,婦人們說著說著,大約將近十一點便相偕到地下一樓廚房挑菜、煮菜,以便大伙兒有熱騰騰的飯菜吃。

好想抱抱學生

幾個小孩從外面回來吃午飯時,神情雀躍。

「我剛才去學校運動喔!」還沒上一年級的小男孩不斷地向媽媽誇耀,他的姊姊則說老師帶他們去玩,還有很多好玩的玩具。

媽媽陳素珍說,田底巷就只有鳳凰國小隆田分校,每兩個年級才一個班,包括學齡前寄讀的小朋友,頂多不過二十名。「女兒的級任導師林彥宏,知道鹿谷有災情,說好想回來抱抱他的學生,專程從屏東家裏趕來耶!連續三天都來帶孩子們到鳳凰國小玩,也不限他班上的學生,好有愛心!」

四年前曾在隆田分校擔任主任,現任職仁愛鄉發祥國小校長的張森山一家人也來過。張校長前一天看報紙,得知田底巷村民疏散到此,特地拎了食物前來探望熟識的鄉親和學生,為他們打氣。

八月二日,又有七十多位田底巷居民結伴走出來,鄰長林達志和家人也在這波人群中。

見到他時,他除了忙於接待前來發放物資的團體和接受媒體訪問,更關心尚未撤出的二十四名居民。當聽說鳳凰村村長已經決定,若有人不聽勸告堅守家園,將強制撤離,林達志好像吃下一顆定心丸。

「當鄰長,不敢第一天走出來,怕人家說我遇到災難走第一;可是也不敢最後一天才出來,人家可能又會說鄰長為什麼不早點出來聯絡事情、請求協助……」也是農民、長相老實的鄰長私下透露。可見他曾經有多為難!

「波波波……」熟悉的聲音響在八月三日正午,這回我看見的是空中警察直升機正飛越村民的屋頂尖,打算乘著能見度尚可,再度進入田底巷載送老弱村民疏散。

在社區活動中心群居,田底巷居民的生活暫時缺少了報紙、電視、收音機提供的過多資訊,

沒有車輛代步、四處轉轉或辦事情,也無法立即返家清理家園,多數人的心情恐怕是懸在半空中,感覺有點無奈、無聊;然而,這段時間正需要用來思考與討論如何重建家園。

來喝茶吧!

「古人說:『天無不負,地無不載』,這句話後面要加一個問號了!」八月三日離開鳳凰村返回嘉義大林途中,志工郭世音不禁感嘆天地無情。

然而我在想,鹿谷國小受地震毀壞後,在各方努力下終於重現美麗。但願這所座落在當地的「希望工程」,也能作為鄉民在這次風災中重建的指標,如此一來,鹿谷的風采才不至於只是收藏在大家的記憶裏懷舊而已。

期待有一天,再度聽見任何一位田底巷的居民大方、驕傲地說:「來我家坐坐,喝茶吧!」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葡萄的滋味

◎撰文/賴麗君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⊙踏在受傷的土地上

豐丘村正在採收葡萄的阿嬤說,不少農作物遭土石流淹沒,
能留住這片葡萄園,要感謝天啊!

稀疏的陽光透過葡萄架上的枝葉,把成熟的紫葡萄渲染得晶瑩剔透,這種美麗的景象如今對豐丘村的居民來說更顯得彌足珍貴,因為土石流不僅搗毀了村民的家園,還吞蝕了許多將要收成的葡萄園。

信義鄉豐丘村約有兩百六十二戶住戶,以平地人為主,是個盛產葡萄的小村莊,光從豐丘這個地名就知道此處是農產富饒之地。

每年此地有兩次收穫期,第一次是一、二月,第二次是七月。這次收成前遭桃芝颱風來襲,不少農作物被土石流淹沒,甚至比五年前賀伯風災的損失更為嚴重。一年來的努力付諸流水,讓靠天吃飯的村民既痛心又無奈。

八月八日,埔里慈濟志工來到豐丘村做災情普查,一些包著頭巾的婦人正在果園裏採收葡萄,儘管陽光炙熱地直曬她們身上,衣服早已濕透,但她們依舊勤奮地工作,「乘著好天氣趕緊採收,能留住這片葡萄園要感謝天啊!」七十多歲的阿秀阿嬤慶幸地說。

阿秀阿嬤的家在這次土石流中受創,「阮囝多年前車禍去了,媳婦沒幾天就跑了,留下三個孫子讓阮扶養,現在又受災,電視、冰箱、桌椅攏沖了了,好佳在田還在,不然阮是袂安怎?」

七歲的孫子在一旁聽著,眼淚也掉了下來,他說從他懂事以來時常經歷土石流,但是沒像這

次那麼恐怖,「水一直淹上來,我們躲在樓上差點被淹死!」志工摸摸他的頭,像媽媽一樣安慰他。

五十多歲的阿明就沒那麼幸運,不僅家裏受災,田園也毀了,「我家本來有四分地,賀伯颱風那一次土石流沖毀了兩分地,這一次受災,只剩下不到一分地。幾年就來一次土石流,真的受不了,我們也想搬遷,但是我們的田園都在這裏,真的無法度。」阿明搖搖頭深深嘆口氣。

今年六十五歲的獨居老人游老伯的「新家」,也再度遭土石流沖毀;五年前賀伯風災造成的土石流沖毀他的家,後來搬到兒子留下的房子居住,現在又毀了,目前他只能暫居兄嫂家。

「恁看!那是阮以前的房子!」輕度中風的游老伯一隻手抖個不停,指著他以前住的房子,只剩下幾面牆的破屋顯示那次土石流的威力。問老伯為什麼不拆?他笑著說:「這是要讓後人知道土石流有多恐怖!」

現年五十歲的阿福已經在豐丘村住了三十年,他說打從他二十歲就搬到這裏,每次大雨就會有土石流,可是並不像這次這麼嚴重,「幾十年來山上檳榔樹愈種愈多,水土保持都破壞了,加上九二一地震後土質鬆動,才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土石流。」

阿福說,要村民別種檳榔並不容易,那是許多人的生財之計,「不種檳榔許多人要餓肚子,除非政府能夠輔導大家轉業,那才是根本之道。」

村長邱瑞榮估計,此次損失的農作物總共有五十多公頃,房子全毀或半毀加起來共四十多戶,損失相當慘重,「雖然政府設有低利貸款福利,但很多村民的田地被規畫成水土保留地,所以無法申請貸款重建家園。再說這個地方幾乎每年都有多次土石流,實在無法再住人了,這次我們逃得快,所幸無人傷亡,但我們無法保證下次能夠安然度過,希望政府能想辦法為我們遷村。」

為了感謝慈濟的關懷,採收葡萄的婦人隨手剪了幾串葡萄送給慈濟志工,儘管我們一再婉謝,熱情的她們仍堅持要我們收下,「這沒什麼,反正也是僥倖存留下來的,恁這麼辛苦,收下啦!」吃了一顆葡萄,那蜜般的香甜直教人要驚呼起來,不愧是葡萄的盛產地。

回程時,婦人們笑著跟我們約定說:「記得哦!明年葡萄豐收時,再來讓我們請客!」看著她們額頭上滑下豆大般的汗珠,相信明年一定會大豐收!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第一次穿上雨鞋

◎撰文/范毓雯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⊙踏在受傷的土地上

穿了數天的雨鞋,帶給我的紀念品是滿腳的水泡,
但也因為有它,才能讓我順遂踏在災區的每一處土石堆上。

我從不曾穿過雨鞋,因為生活派不上用場,有雨衣、雨傘就足可阻擋一切的風風雨雨。

對雨鞋的印象,是一幅雨天時小女孩撐著蕾絲花邊的雨傘,穿著雨鞋,踩著不斷四濺而起的小水花兒的情景……

第一次穿上雨鞋,是為了方便行走於土石縱橫的災區;穿上雨鞋行走在土流巨石堆中,得隨時提心吊膽一個不留神深陷泥漿,久久不能自「拔」。

穿著雨鞋走入的第一個災區是竹山鎮秀林里。當地居民九十戶,近半數受土石掩埋,一條通往民宅的斜坡不斷夾雜著流瀉而下的土石,看到這條潺潺「黃」水,忽然也了解雨鞋的另一功用,就是方便「溯溪」而上。

黃色水流強力沖刷雨鞋,感受著這股力量往上行走是得多費力些。

行在水路上

前方是一處慘遭滅頂的屋舍,踏在高如房屋屋頂的土石堆上,略可辨識屋子的方位;順著屋旁由近而遠的視線向上望去,整片山林幾被石塊緊緊覆蓋,土石流兩側邊緣的樹木似是在旁默哀。多大的災區面積無法用精確的數字估算,我只知道看不到盡頭。

雙腳行在「水路」上,下坡由於水的推力,行走比上坡順遂多了,路旁幾個孩子聚在一起玩水,玩著玩著便用小石塊沿著坡堆砌起來,宛若一個小水池;他們繼續拿著石塊堆砌,一個不小心「匡隆」一聲掉落於地,水池的水也紛紛溢出。

這樣的情景,讓我想起赴鹿谷內湖村勘災,通往觀光勝地溪頭的興產路上,一家損毀慘重的餐廳老闆描述受災的經過。

三十日當天清晨五點,辜老闆冒雨跑出屋外時,河床近乎枯竭,辜老闆心中推測定是上游溪水遭石塊堰塞住了,見此情景,

他已做好心理準備,果然隔了不久,整個溪水土石便排山倒海而來。

「前後才不過一小時!」辜老闆望著自己經營的心血感嘆。倒是周遭友人好言安慰:「沒死就好了,至少命還留著。」

而另一位竹山鎮木屐寮的黃先生,則聊起東埔蚋溪潰堤情形。黃先生認為九二一地震後,山上土石已經鬆動,加上堤防、地形等因素影響,因而釀成這次的慘重災情,「有時雨下大一點,就會發生土石流;河床的土石愈積愈高,到後來甚至高過田地。」

脫下雨鞋,是在協助秀林里清掃家園午餐休憩時,志工林芳美看出了我的疲憊,輕聲告訴我去車上休息一下較好,因為身心的疲憊與沈重,已如一朵烏雲籠罩在我頭上。

在這抽離出來的空間中,我稍稍能夠思索與沈澱至今所見所聞之景。

土石肆虐、溪水暴漲、家破人亡的災情令人悲慟,不過這個時候,我也看到來自南區的志工,甚至遠從屏東趕來為災民清理家園,這樣的情景相當具有建設性與激勵人心作用。

於是,頭頂的烏雲無聲無息地飄走了,因為還是有一群有心人在為這片土地默默奉獻心力。

遇到土石流

接下來我想說的是:您有穿著雨鞋在大雨中狂奔、逃離隨時即將崩瀉而下的土石流的經驗嗎?這一次我遇到了。

那天下午,跟著志工林美君前往竹山鎮延山里探望她的親戚。

「茶園過度開發了!」林美君語重心長地指向屋旁說,那原是溪流與田地;不過望去只是一

片土石覆沒,那來溪流?何見田地?

林美君的阿姨劉素霞正幫父親清理家園。劉素霞的母親在九二一地震時往生,父親當時被磚塊砸傷頭部,這次家裏又遭受土石流侵襲……提到七十六歲高齡的父親再次受到驚嚇,劉素霞泛紅的眼眶流露出萬分心疼,不過看到志工在旁傾聽安慰,她真情流露地說:「看到慈濟人,我好高興!」

三十日清晨六點半,劉素霞的弟弟、弟媳才正要出門到砂石廠工作,因道路崩塌而折返;也因為折返,才能在土石流侵襲時趕緊帶著家中一老二小逃出家門。

屋內籠罩著一種愁雲慘霧的氣氛,屋外的雨勢用著一種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持續加大,林美君擔憂地問:「我們是不是先離開比較好,雨愈來愈大了,不曉得會不會再發生土石流?」

於是我們兩三個人趕緊步出屋外,一出門,林美君便向親戚以及正在協助清掃的阿兵哥大喊:「趕緊離開,可能會有土石流!」然而,阿兵哥繼續清掃土石堆、鏟土機轟隆隆作響、眾人交頭接耳談話,情況未有任何改變。

約莫數分鐘時間,就在我們跑到對面三合院避雨時,一位阿兵哥神情慌張地從屋後跑出,喊著:「有石頭落下來了!」我楞在那裏,心裏第一個反應是「不會吧?」直聽到林美君喊著:「快跑!快跑!」才激起我逃命的本能反應。

穿過屋舍走道,我們跑到屋旁的雨棚下,林美君請大家趕快離開家,等雨停後再回來清理比較安全,看著身後又有一群人快步而來,大家不多說繼續向前跑。

途中,我看到雨鞋踏在水中四濺而起的水花,這會兒也顧不得曾有多麼詩情畫意的想法了,逃命要緊!

不是沒有預警

事後我深思到:也許就是這種輕忽,以致喪失許多機會,這包括土石鬆動、水土保持、山洪防治、維持生態平衡、遷離危地……等。

「預警」的情形,曾聽竹山鎮木屐寮一位黃先生提起。

風災當天清晨六點,黃先生正在田裏耕作,當地員警已來數次通知村民趕緊疏散;約略到了八點鐘,水位便加速向上攀升,未逃離的居民只能往屋頂上爬。

「水一淹進來,大家就趕緊往上逃,房子有多高就爬多高。」黃先生說,後來他問七十八歲高齡的父親:「八七水災有淹成這樣嗎?」父親斬釘截鐵地說:「從未見過如此景象!」

這次逃命經驗,老實說的確是被嚇到了,但也不至於說這條命是撿回來的,因為更多人是遭逢更大的災難驚嚇而劫後餘生。

雨鞋終於脫下了,穿著數天的雨鞋,帶給我的紀念品是滿腳的水泡,但也因為有它,才能讓我順遂踏在每一處的土石堆上。

回到家後,發現我的雨鞋因為忘記攜帶而遺落在災區,原先還有些惋惜,想想忘了帶也好,就當作以後再也用不到了。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在空中翻飛的灰燼

◎撰文/陳美羿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⊙踏在受傷的土地上

災後十天的南投。紅澄澄、孤伶伶的夕陽掛在天際,灰灰的雲,有幾隻鳥兒掠過。
起風了,燃燒後的紙錢灰燼在空中翻飛……

「濁水溪長,玉山山高……四面攏是山,氣勢真好看……好山好水南投人……南投的天尚美(最美)。」

這是南投縣的縣歌,歌詞裏巧妙地介紹了十三鄉鎮的風光和特產。得天獨厚的豐饒和美景,一直是南投鄉親引以為傲的。

如今呢?

「五年來三次大災難--民國八十五年的賀伯,讓我們元氣大傷;民國八十八年的九二一,幾乎教我們倒地不起;加上今年的桃芝……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?」

走在災後破碎的土地上,昂首向天,南投的天空,竟有無限悲涼。

DNA的期待

災後十天,許多道路才剛剛搶通。

四輪傳動的廂型車,從台中上中投公路疾駛。來到南投縣立體育場。這裏原本是救災總部,但各單位社團已經撤走了,只剩下社會局和慈濟的服務中心。大林慈濟醫院正在此為罹難者家屬進行DNA比對。

一位中年男子葉銘松來請求抽血。他的大哥葉仁宗在信義鄉

新鄉村幫朋友種菜,未料土石流把房子掩埋了,大哥和朋友夫妻三人失蹤。

「我去殯儀館,許多遺體無法辨認。」葉銘松說:「聽說出海口發現六具遺體,所以我想來做DNA比對,儘快找到大哥。」

體育場中間停放著一架巨大的綠色直升機,有許多人坐著直升機逃出來;有許多人,命喪瞬間,連一點點機會也沒有。

「地利」地不利

濁水溪濁水滾滾,沒有水的河床上,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漂流木。經過水里的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,台中慈誠隊副大隊長楊冠新指著慈濟的帳棚說:「這裏有我們的前進指揮所,設有無線電中繼站。」

在水里和信義交界處,有警方的管制站。各種工程車優先通過,有鏟土機、水泥涵管、電線桿、怪手、還有預拌水泥車……

通過管制站,向左彎進通往地利的小路。這條路剛搶通,還

有許多崩塌的路面,山壁上的泥流土石隨時會滑落下來;沒有路了,就下來走河床便道,真是處處危機,險象環生。

雖然路不好走,車子卻不少。一位陳先生是進去開怪手的;有一家人是送食物給山上的親戚的;還有私人企業帶物資來賑災的……災難過後的鄉間,人似乎變得特別親切。

「信義鄉地利休閒農業區」一塊大牌樓醒目地矗立著,周遭是亂石流木,中間還有一道黃濁的激流。

楊冠新說:「這裏本來是一個村莊,全部埋在土石流裏,有十五個人喪生。」

災民收容所設在青雲社區活動中心。院子當廚房煮大鍋飯,幾個婦人正在洗菜、切菜、炒菜,小孩子跑來跑去。

地利國小校園邊上有一排樹,許多災民坐在那兒等吃飯。空中有直升機盤旋,小孩子拍著手叫:飛機來了!飛機來了!

果然隆隆的聲音愈來愈大,一架白色的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操場中間,捲起漫天黃色的塵土,大家不約而同地向後轉,閉上眼睛,捂上鼻子嘴巴。

不見飛機卸下物資,可能是來載運傷患的吧。

樹下的民眾都對我們友善地微笑著。經過勘災、普查和關懷發放,他們對藍天白雲的慈濟人已經很熟悉了。

來自彰化的賴金柚談起颱風,哽咽得久久說不出話來。三年開墾、五年種植,今年才要開始收成的水果付諸流水。八年的心血,六分多地,如今一無所有。真是無語問蒼天!

「我逃到山上去,緊緊抱住一棵樹,眼看著鄰居三層樓的房子被石頭撞破,流走,然後不見了。」賴金柚心有餘悸地說。

開設卡拉OK和釣魚場的谷妙華夫妻說:「我們什麼都完了,只剩兩條命還在。」

谷幸月英阿嬤領著我們來到「河床」。「這裏下面是我的家。」阿嬤指著一堆大石頭說,七月三十日清晨六點多房子開始進水,七點山洪爆發,土石滾滾而下。阿嬤的先生蔡朝愷叫她帶著四個孫子向後院山上跑,自己去隔壁通知鄰居逃命。

阿嬤跑到山腳下,把兩個小孫子送上高處,不料另兩個瞬間就被水沖走了。幸好小孩機警,抓住樹根不放,阿嬤脫下衣服,拋給孫子,才把他們從鬼門關救回來。

水愈來愈大。阿嬤用石頭敲爛蔓藤,用牙齒撕開,做成繩子,然後用繩子和衣服把孫子背

起來,抓著石壁上的蔓藤爬上去……這樣來回幾趟,終於把四個孫子都平安送上更高的山上了。

為了怕孫子不小心掉下去,阿嬤還把他們一個個綁在樹上,直到有人來搜尋,把他們救走為止。

「我的先生和鄰居一家五口都被沖走了,到現在還找不到。」阿嬤黧黑的臉上,帶著悽苦的微笑。

看著瘦小的她,此刻好像老鷹抓小雞般,把小孩挾在腋下,一邊一個,健步如飛走在崎嶇的石堆中,心裏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家沒了,怎麼回?

從尚未通車的集鹿大橋來到鹿谷。

鹿谷受災地區除了溪頭,還有田底巷,災民收容在鳳凰活動中心。

八十二歲的陳銀花跑出院子時,山坡崩落下來,僥倖死裏逃生,右手卻骨折了。她說被什麼打到也不清楚。

七十歲的曾彩玉說她被強「拖去」搭直升機,怕得直發抖。

「我在這裏(活動中心)住一天,好像三年那麼久。」問她想不想回家?她說:「家沒了,怎麼回?」

漂亮的新居才蓋好五年,躲過九二一地震,卻毀於桃芝颱風。黃月娥指著照片淚流不止。想起「前面是洪水、後面是山崩」的恐怖景象,黃月娥說:「我們和鄰居共三十幾個人,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。」

命大沒死,一群人躲在山上的工寮,四天後才或徒步或搭直升機脫困。

「一公頃多的茶園、菜園流失了,房子沖毀了,三、四部車子也泡湯了。」黃月娥說:「媳婦再兩個月就臨盆了,幸好颱風前一天催她離開,否則不堪設想。」

離開鹿谷轉往竹山,一路上依然是滿目瘡痍。

「竹山延平木屐寮是重災區,我們動員志工來幫忙清掃,掃了三天。」中區慈誠大隊長洪武正指著一片淹過水的民宅說。

車子開上尚未通車的中二高公路,極目望去,全是洪水蹂躪過的痕跡。志工陳麗秀說,颱風當天慈濟人來到這裏時,只見一片汪洋,根本進不了災區;第二天,在竹山城隍廟發給每戶五千元應急金;八月一日,再進行挨家挨戶的慰問和發放。

在公路上,有一處台灣搜救隊的指揮中心,穿著藍制服的救難隊員已在此駐守十天了。總隊長涂明伸表示,這裏罹難九人,只找到四人,還有五個人下落不明。「家屬不放棄,我們就協助到底。」

中興國中英文老師侯小姐,父母在木屐寮種香菇,一夕之間,連人帶屋全告失蹤。她天天來找尋,已是心力交瘁。問知她父母與我同年,拉著她的手,心中有萬般不捨,眼淚竟掉個不停。

好山好水?窮山惡水?

隔天,台中慈誠隊曾榮州陪

同我們,走新中橫公路,到神木村勘災。

曾榮州前幾天都在南投體育場。只要直升機載運災民出來,慈誠隊就去協助,帶他們去服務處登記資料,然後通知家屬;或開車送去搭車,投靠親友。

「大部分人一下飛機,情緒都崩潰了。有的嚇得發抖;有的號啕大哭;有的抱著慈濟人不放……」

這天有七、八十位慈濟人在水里玉管處集合,分成八支小隊,到各村去發放或勘災,並有駱駝車隊十部越野吉普車支援帶路。

駱駝車隊目前成員有一百二十五個家庭,原是會員利用假日帶著全家一起到野外露營運動的。但是自民國八十三年道格颱風和慈濟合作後,只要有需要,車隊就會支援性能優越的車輛,到路況欠佳的偏遠地方勘災、救災或義診。

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大隊長柳錦泉說,每部車上都有無線電對講機,通訊聯繫很方便。他一邊向前疾駛,一邊跟友車報路況。

到了龍神橋,這裏是濁水溪和陳有蘭溪匯流處,巨石遍布,景象可怖。埔里慈濟委員陳麗華說,七月三十一日開車到水里,然後徒步到郡坑。「爛泥淹到膝蓋,真是舉步維艱。」陳麗華苦笑道。

過了信義斷橋,眼前一片葡萄園,這是有名的豐丘巨峰葡萄。豐丘村民全身而退,但房屋全毀。因為道路流失,所以車隊只好下來走河床便道。

十八重溪橋也斷了,只是沒沖走,車隊仍舊走在呈V字形傾斜的橋面上。再經過一座斷橋,影視志工呂桂樹說,這裏就是常在電視上看到的,居民坐流籠過河的地方。

筆石社區遭土石掩埋,死亡失蹤二、三十人,是個特重災區。呂桂樹說,在土場有位父親徒手挖掘,尋找他的十六歲女兒。「如果找到,先打她兩巴掌。她怎麼可以丟下老爸,說走就走了呢?」聽起來好辛酸。

望鄉斷橋下,濁水滾滾,煞是嚇人。四輪傳動的越野車呼嘯涉水而過,真是神勇。

車隊經桐林往台二十一線走,沿途是紅蕃茄、高接梨、蔬菜和花卉。海拔直上一千公尺,窗外的空氣也明顯的冷冽起來。

到了神木巷七十七號,幾戶人家在清掃家園,詳問之下才知道製茶場旁有一棟民宅被掩埋了,若不仔細看,還看不出來土石之下有房子呢。

河邊有一個「大石爺」,巨石有兩三層樓高,村民建了廟門供奉著。「大石爺」對面有一個南投縣政府的看板,寫著「好山好水,南投的天尚美」。看板被打歪了,斜斜的,好像在嘲諷地冷笑著。

究竟南投是「好山好水」?還是「窮山惡水」?

土石流的故鄉

車隊繼續向前走,在布滿石頭的河床上,顛簸跳躍。哇!前面有個木板便橋,橋下是滾滾激

流。

「阿姑!小心喔!有一座小橋,要不要幫忙呀?」柳大隊長呼叫著。阿姑的聲音傳來:「沒問題!我已經過來了。今天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。」

被暱稱為「阿姑」的歐寶惜女士,因為準女婿是駱駝車隊的會員,經常跟車隊出去玩。跟著玩不過癮,老媽媽一高興,也買了部越野吉普車,和大家一起衝鋒陷陣。

「看!這是神木派出所,二樓變一樓了。」

到了村長的兄長陳清富家,只見滿地鮮紅的蕃茄。「道路中斷,不敢採收,都過熟了。」陳家的人說。

住在埔里的親家潘先生也載了一車的雞鴨、豬肉、油鹽、罐頭和粽子進來。

陳家在此住了五代人,一直平平安安的。賀伯颱風讓神木村一夕成名,媒體稱它為「土石流的故鄉」。此後每逢大雨,動輒土石泥流;嚴重則造成道路中斷。直升機空投物資,一定有神木村的份。

因為經驗豐富,居民危機意識高,所以沒有傷亡,但是愛玉子溪、出水溪、霍薩溪山洪爆發,在土石沖刷下,良田流失上百公頃,村民欲哭無淚。

「差十公尺,土石流就進來了。」陳清富的兒子福貴說:「這裏不能住了,打算過完年就遷離。」

自彰化嫁進神木村的蕭淑娟,五年內碰到三次大災難,她說村民組織自救隊,有「睦鄰救護隊」和「土石流防治隊」,大家守望相助,抵抗災難。

「一聽到颱風警報,我就下山去備糧。」蕭淑娟說:「沒想到一停電,趕著把一個月份的魚肉在一週內吃完,現在想想,真是好膩啊。」

陳福貴一邊泡著自產的烏龍茶,一邊說:「好險!好險!賀伯颱風後,就一直在談遷村。最近找到了一塊地,在龍華國小旁,村民覺得不安全,不肯遷去。那塊遷村預定地,這次全被土石流沖掉了。」

不安的「上安村」

回程的路上,看到一位郵差先生騎著機車往神木進去,我在車上向他致敬,因為「土石流十日,家書抵萬金」。也是信義鄉

人的駱駝車隊成員曾文圳說,此地郵差都是熟人,但也許信已經永遠找不到收件人了。

再經望鄉斷橋處,已在河床埋好涵管,車輛不必冒險涉水,可見搶修工作的積極與效率。

到了上安村,天色暗下來,一場午後雷陣雨正在醞釀中。

小小的上安村罹難十七人,五、六十戶遭土石襲擊。尤其三廓溪旁的民宅無一倖免,教人怵目驚心。

天際畫過一道道閃電,接著雷聲大作,豆大的雨點嘩啦啦打下來。我們躲進一家超市,超市已經空無一物,兩個印尼少女蹲在地上清洗瓶子。

少女叫安雅和安麗,在台中的工廠工作,颱風過後,主人叫她們來幫忙清掃。問她們怕不怕?安雅看看殘破的房子,拍著胸口說:「好怕!好怕!」

住在山坡邊上的黃先生說,七點多,轟的一聲,土石滑下來,好像地震般,震得房子搖搖晃晃。

一轉眼,洪水把一樓全部淹沒,一家人只好往樓上逃,從屋頂攀到鄰家去,才保住小命。

「我們眼睜睜看著大石頭把對面饒家的樓房撞破,可憐他們一家六口,不是被沖走,就是被埋住。」

冒著雨來到饒家,三層樓的洋房被土石「穿過」,只剩部分梁柱還在,鋼筋外露,好不可怕。

簡單的桌上擺了罹難者的照片,還有素果。我們恭敬地合掌行禮,並問候南投趕來的饒家女兒。

兩個小女孩在陳有蘭溪找到;母親、弟弟、弟媳和一個小男孩至今下落不明。

曾經美麗

怪手、卡車隆隆作響,國軍和救難人員仍在雨中忙著。慈濟前進指揮所的「老鷹」已經在呼叫我們趕快出去,否則道路怕會再中斷。

果不其然,到了郡坑,車子已經排長龍,一動也不動,可能前面有坍方;幸好只停了一會兒,路就通了。

在路上得知南投體育館有一例DNA辨認比對成功,家屬會到殯儀館認領遺體。於是我們往南投殯儀館去。

傍晚時分,殯儀館廣場上已無暑氣,四周擺滿花圈,中間帳棚裏一桌桌的鮮花素果和牌位,看了教人心酸。

館內鐘鼓齊鳴,正在做法事;走廊上穿著黑衣服的家屬茫然地折著紙蓮花。

經由DNA辨認出來的謝女士家屬再三感恩慈濟,讓他們找到媽媽。

起風了!燃燒後的紙錢灰燼在空中翻飛。桃芝颱風造成南投縣共三十九人罹難、八十多人失蹤。一個中度颱風,竟然造成如此浩劫,是天地不仁嗎?

紅澄澄,孤伶伶的太陽掛在天邊;空中有雲,灰灰的;幾隻鳥兒掠過。誦經聲小了,引磬的聲音格外顯得淒涼。

仰望天空。或許吧,南投的天空曾經美麗過。但是,今天的天空,卻是沈重而哀淒啊!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邁開下一步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儘管天災無情,
受災的人卻沒有被打倒,
拍拍塵土,抹去眼淚,
站起來,漾開笑,
仍舊大步向前行去,
只要命還在,
就是希望還在。



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
滾滾浩劫滔天來

◎撰文/子魚
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
⊙邁開下一步

汩汩泥水自我的腳邊流過,流去的是村民大半生的心血;
大型重器械車來回穿梭,帶走一車車的污泥與村民的希望。

台九線是一條美麗寬闊的陽光大道,綿延穿越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的縱谷之間。我喜歡在花蓮看山湧起的氣勢,總令人深深讚歎大自然的刀工。我的心情應該是坦蕩開懷的,因為好山好水好風光。

行經吉安鄉、壽豐鄉、鳳林鎮。往南的路上,眼簾映入質樸的農村,高聳的山林,奔流的溪川,陽光灑滿大地,一如米勒那幅油畫「拾穗」。當車駛入光復鄉後,循著火車鐵道前行,穿過鐵道人孔,我的心情忽然沈重起來。

檳榔花香中的消毒水味

下車走進大興村,撲鼻而來是陣陣的檳榔花香。滿山遍野的檳榔,因季節的花開,讓這裏充滿屬於八月的氣味。但是路口軍警管制交通,哨音聲撕裂空氣,香味突然被緊張與肅殺的氣氛凝結。

汩汩泥水自我的腳邊流過,流去的是村民大半生的心血;大型重器械車來回穿梭,帶走一車車的污泥與村民的希望。仔細眺望周圍,文旦樹倒了,文旦灑落一地,村民的笑容被污泥淹沒。

大興村原應是屬於純樸和樂的鄉野圖象,一場中度颱風毀掉一切面貌。我無法想像桃芝颱風侵襲的那一夜,它是如何蹂躪這個脆弱的地方。大地肝腸寸斷,村落傷痕累累,讓人心好痛啊!

「我住在這裏五十年,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大的風雨。這場土石流,村子幾乎去掉一半。」大興村村長劉阿嬰說:「大興村已經很窮了,以後該怎麼辦呢?」我見他臉上扭曲的皺紋,深刻反映他內心的不安。

流經大興村的小溪,曾經是村民孩提時共同的記憶。想像孩子夏日在溪畔嬉戲玩水,溪水溫和有情。凶猛的風雨激怒土石,怎奈溪道不走,偏偏走上大馬路。劉阿嬰搖搖頭:「沿著堤防的十一戶人家,有八戶被埋在土石下;巨大的石頭甚至將房子撞得粉碎,村民來不及走避……」

我站在土石隆起的一塊巨石上,舉頭遠望山勢,一片翠綠幽遠;眼界緩緩往下移動,換成一片猶如戰後的場景。多麼不協調的畫面,只因一場災難。巨石衝擊原本的美麗,縱身兩公里的混亂,哀傷遍野。

野薑花終於在颱風過後吐蕊,香氣中夾雜消毒水的氣味。頂著烈日荼毒,我拎著相機試圖拍下一幕幕的悲慘世界。找不到原來的路跡,循著石塊上面丁點的面積,半跳躍式地前進。路在土石下面,房子和失蹤的村民也在下面。我按快門的手,按得怵目驚心。

是天災?還是人禍?

就讀大學二年級的劉勇進暑假回到家裏,原本想要度一個快

快樂樂的假期,颱風過後他必須跟父親忙著整理家園。我在一處斷掉的電線桿旁遇見他,他領著一群外地來的工人準備到上游去接臨時自來水。

「桃芝颱風來的那天晚上,閃電交加,雷聲大作,大雨像是傾瀉的瀑布。我記得十點鐘左右,村裏的巡守隊員來敲門,叫大家快逃走。阿公說沒那麼嚴重,不用擔心。十二點多,巡守隊員又來緊急敲門,這時泥漿已經流進來了,家人看不對勁,決定撤離。還好我們逃離了,家人都很平安。」他告訴我當天晚上的狀況:「可是有很多村人,因為不相信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會發生土石流,都不願意離開家園,結果都埋在土裏面。」

他的父親劉建國見到我們在對談,手裏拿著一份施工草圖,從另一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跳下來。他說:「村裏已經幾天沒水

沒電。好不容易電力搶修好;水必須靠自己先在上游搭建臨時水塔。每戶人家的污泥都淤積到腰部,沒有水根本無法清洗家園。」

劉建國非常熱心村里。協助國軍找尋失蹤的村民,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,畢竟都是認識的好友。「前一天下午,我的好友還來家裏閒聊,不過一夜光景,他竟被土石流沖走了,到現在還沒找到。」提起這件事時,他顯得十分無奈。

我試圖想像山崩地裂、亂石奔騰的景象。往往這只在電影情節才出現的場景,卻活生生在現實中上映。到底是人禍還是天災呢?

這次風災滿山的檳榔樹並沒有被沖刷下來,有人認為種植檳榔樹與災害無關。然而,如果檳榔樹真能涵養水量、保護土壤,土石流怎麼會沖入大興村呢?大自然反撲的威力,還是人類要承受。我可以感受村民內心的恐懼,他們是真正的受害者。

挖土機在紅旗範圍內掀開巨石

我戴著斗笠,猶能感到烈日當頭的窒息感。幾天前這裏大風大雨,像是數條巨龍在山谷裏惡鬥。現在炙熱得渴望一點點風來降低溫度。打開環保杯喝一口水,喉頭有一股清涼。我發現烈日正在灼傷我的皮膚。

一部部挖土機在災難現場吐著濃煙揮汗工作,每一部挖土機旁都有數名士兵待命。廣大的災區到處插著紅旗與黃旗作為標示。紅旗標示預測開挖區域,黃旗標示已經開挖區域。挖土機正在紅旗的範圍內掀開巨石,挖掘泥土。有些巨石大概有五十公噸以上,挖土機挖得很吃力,不斷吐著濃煙,好像升起的狼煙在求救。

一名士兵緊盯著挖土機每一個起落的動作,似乎深怕它會出錯,我也跟著士兵一同監視。挖尋大興九龍宮的那部挖土機,當它挖及廟門楣處及水泥地時,已足足有十公尺以上的深度。

陸軍士兵楊海源告訴我:「我們在挖土機旁待命,一旦發現罹難者,立刻將屍體拉出來送走。前天我們弟兄在景豐橋附近找到三具屍體,昨天也在那附近找到一具,今天到現在都還沒有進展。」

挖土機一鏟一鏟挖出大量的土石,隱約可聞到腐臭的氣味。明明可以感覺就在附近,但就是找不到罹難者。士兵瞪大眼睛注意每一方寸的土石,家屬在旁邊焚香、撒冥紙和焦急。操作人員更緊張,儘量控制挖土機呈慢動作進行。

我深深讚歎國軍部隊投入救災的精神。「軍愛民、民敬軍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許多士兵都是花蓮人,他們也等於是在服務鄉梓。士兵吳明龍說:「我家住鳳林,還好家鄉都很平安。來光復鄉救災,是我應該做的事。」

花蓮警察局、消防局、救難隊也都來到災區進行救難工作,他們都是令人尊敬的英雄。他們的手伸得很遠,雖然手很粗糙,卻孔武有力,在最危急時適時拉一把,幫受難者找出呼吸空間延續生命;縱使受難者罹難,他們也要找到屍體讓家屬安心。大興村一下子湧入大批的軍警人員,他們只為一個任務--救災。

十年前十年後,世外桃源不再

造成規模這麼龐大的土石流,真正的肇因點在什麼地方?花蓮的林管處、水利局、工務局都派專員來到現場勘察,我跟著政府官員來到南溪與北溪的匯流口。不遠處有一道瀑布洗鍊而下,視覺上頓時感到清涼。沒有這場土石流,想必那裏一定是個清幽的好地方。

專員攤開八月一日拍攝的空照圖與現場比對,只見從匯流口到鐵路間呈現一片泥黃色的混亂。他再攤開民國七十八年拍攝的空照圖,原來十二年前,這裏曾經是個美麗的世外桃源。

民國八十五年賀伯颱風侵襲,原始森林大量流失,高山出現崩落的跡象;有一段時間檳榔銷路極佳,大興村附近山坡開始遍植檳榔;大興溪的河床淤積甚高,長年來不曾疏通;南溪北溪的匯流口過窄,大水不易宣洩;兩條溪上游巨石錯亂,阻礙水流……這些都是土石流可能發生的原因。

桃芝颱風從秀姑巒溪口登陸直撲花蓮,颱風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擺盪滯留,攜帶高達六百公釐以上的雨量,是最直接的災害。花蓮一夜的降雨量,超過某些國家一年的降雨量。如此驚人的雨,怎能不造成災害?大地超過飽含的水量之後,土石開始浮動,加上落差因素,於是滾滾震天的浩劫發生了。

「這要多少間接、直接的因素聚合在一起,才有可能發生如此大規模的土石流,機率大約是萬分之一。唉!偏偏在大興村發生了!」林管處陳專員說。

我赫然發現一隻鴨子在一灘積水裏納涼。土石流奔過原來的馬路,無情地摧毀路上一切有形體,奇妙的是沿著馬路順向山坡搭建的房子竟然毫髮無傷,屋內的村民往更高處躲避浩劫都倖免於難。同樣的驚嚇之夜,幾步之差卻有不同的命運。這隻鴨子從山坡上的籬笆跑出來,我想牠一定也受驚了。

生命可貴,縱使是一隻鴨子,都會奮力躲避災難保全生命,何況是人極度的求生意志。但是土石流來的時候,瞬間淹沒天地,根本連躲都來不及躲。地震災後,尚有黃金時間搶救;土石流侵襲,連一點活命的機會都不給。

英拔少年,埋在那塊巨石下?

「我們光復國中有三個孩子罹難,我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。」光復國中訓導主任陳淑芳說:「我好不容易找到家屬,他們的家都沒了。現在只找到一個孩子的屍體,還有兩個孩

子下落不明……」

我靜靜聽著陳主任談著那三個孩子,他們都是阿美族,家境都很窮。其中一位國三的男孩,在校學業成績很好,有機會甄試花蓮高中。望向廣大的災區,可憐的孩子,不知道被埋在那塊巨石之下?

在大興國小臨時設立的災民收容所,我發現阿美族人高金玉依在牆角聲聲喟嘆。她開了一家雜貨鋪,收入雖然不多,但足以擔負家計。颱風來時,雜貨鋪的屋頂被風掀掉,土石流沖入店裏。「一切都沒有了!」她拭淚談起,眼神空洞。

高金玉一家人躲在廁所裏避難,最後沒辦法,才衝到隔壁鄰居家的二樓,度過漫長的一夜。污泥入侵整間房子,還好全家人都平安。天亮後,村民集中在大興國小「點名」,有些村民找不到自己的家人,急得當場放聲痛哭。我能感受她的心境,只要人平安,失去的總是還能掙回來。

「恍如隔世」以前我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涵義,現在已能深深體會了。高金玉的小阿姨與小姨丈就沒這麼幸運,其實他們家並沒有被沖垮,暗夜裏,天與大地同怒,他們因驚嚇過度跑出屋外,雙雙遭土石流吞沒。

「上個禮拜,他們剛從歐洲旅遊回來,高高興興送每個親人小禮物。他們家比較有錢,在台北工作退休之後,執意搬回大興村居住,一方面這裏風光好適合養老,一方面是她年邁的老父還健在,可以盡盡孝道。」高金玉繼續描述:「路旁那棟漂亮的紅房子就是他們家。」

我彷彿看見一個老人坐在藤椅上守著家,盼望女兒女婿歸來,日頭漸落望眼欲穿,垂垂老矣的老人更加垂垂老矣。

莫非祖靈在生氣?

滿臉落腮鬍的陳阿貴,也是阿美族人,落寞的神情,讓人在炎夏中卻有著一股寒意。他從不蓄鬍,但幾天來的煎熬,鬍子如雜草般長滿臉。我試圖關懷他,或許太過悲痛,他幾度欲語又止。家沒了,親人沒了,不知希望還在不在?

「由於月底要舉辦豐年祭,前一天我還協助族人去割茅草。一年的辛苦,準備唱歌跳舞好好歡樂一下。不知是不是祖靈在生氣,還是我們犯了什麼禁忌?竟然給我們這麼嚴重的懲罰。今年的豐年祭恐怕辦不成了。」陳阿貴說。

他認為這種天災是祖靈的憤怒,原住民的祖靈來自大地,所以這是大地之怒。

大地之怒,不再是祭天拜地載歌載舞可以平息。唯有真正歸還自然,才可能平息大地。

陳阿貴的孩子在風雨交加的夜晚,不放心到大興九龍宮拜拜的母親,堅持要過去陪媽媽。一夜過去,認為最平安的廟宇,一點都不平安,九龍宮埋在土石堆裏超過十公尺深。

「早晨風雨稍小,我一出門就看見我的孩子,屍體卡在樹上。這麼乖巧貼心的女孩,她是我大哥的女兒,託我照顧,我卻照顧成這個樣子。」他眼眶泛紅

地說。房子沖走一半,親人也走了一半,他幾乎已經一無所有。

九龍宮傷亡最慘重。外地來的香客約十幾人,因為颱風來襲都留下來掛單。高金玉說:「人稱濟公的住持吳王天,前一天下午還到我的小店裏採購食物。他告訴我有香客來拜拜,必須再買一些食物回去。颱風天大家都要留在廟裏過夜,等颱風過去再回家。土石流滾滾而來,結果現在誰也回不了家了。」

當挖土機挖到九龍宮的屋簷,罹難者家屬都哭成一團。人在最無助的時候,有時會藉助神明的指引;可是當神明也無助的時候,又要靠誰來指引呢?

當我離開大興村的時候,我發現一隻史奴比躺在泥水之中,不知道它的小主人是否平安?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葉方良 Rex-YEH 的頭像
    葉方良 Rex-YEH

    葉方良-LINE@商業教學:【盛鐸電商文創 O2O行銷】

    葉方良 Rex-YE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