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靜思晨語
好好愛大地
◎主講/證嚴上人
人心欲望過度 所求太多
讓地球不堪承載
天空破洞 青山流淚
山河大地生病了
天災人禍起於人心
人心向惡
會破壞人與人之間的感情
破壞山河大地
人心向善
將生出大愛無私的心
愛宇宙萬物
愛天下眾生
愛山河大地
疼惜山河大地
從「心」做起
▲社論
無情荒地有情天
對絕大多數的台灣民眾而言,上月底的桃芝颱風不過是一陣風雨,未幾即去。都市裏的人大概無法想像,黑滾滾的土石流在東西部的鄉野間,瞬間吞沒田林屋舍及兩百多條寶貴的生命。
許多慈濟志工在災變後趕往現場,給哀慟萬分的往生者家屬撫慰依靠。這第一線的救助經驗也不是第一次了,但是山河大地滿目瘡痍,罹難者被泥沙沖刷得全身瘀青,甚至無衣蔽體,看到這幅景象,仍令人覺得情何以堪。無常的世間,危脆的國土,這樣一次一次慘重代價的付出何時才能終了?
猶記得五年前的七月末,是賀伯颱風帶來災難。山勢走移,地層鬆陷,海水倒灌。水患成了不少人難忘的夢魘。這一次,跟著激烈的地動,又見泥流奔騰,大自然的威力真是再也不容忽視了!
儘管這大地似已脆弱得無以復加,讓人聯想起洪荒的無情,好在菩薩心腸永不退縮。去花蓮光復鄉大興村的志工幫忙清洗被泥漿浸泡的遺體,一聲佛號一聲心,願往生者離苦解脫。去南投山區的志工不顧坍方巨石的威脅,一心前往災區伸援。另外,許多意外被水淹了的房子,也有社區志工協助清掃家園。
從發放應急金、提供熱食與醫療照護、協助安排臨時住所,到快速搭建完成花蓮見晴村的大愛屋,這一連串的急難救助已臻成熟的作業,所需動員的人力也能快速集結。這分難得的團體士氣,在無情荒地撐起溫暖照拂的有情天。
有情不是一時興起的付出,付出不分時辰,沒有假期,對身陷苦難無助的眾生尤其敏於用行動關懷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,但往往在行動之後才能感同身受,深切體認到眾生同源同業,由此生出更大的悲心和願力,抱定消減世間疾苦一分是一分的職志。
有情的堅持,出於「恒持剎那」的一顆心。證嚴上人堅守印順導師「為佛教為眾生」的勉勵,四十年來一如初心,再沒有佛教與眾生以外的「我」。如果不是深刻記住看到「地上那一灘血」時的震撼,又何能在東部開發出慈善與醫療服務志業,讓無數生命受到應有的尊重與保障?
同樣地,在菩薩行旅中的慈濟志工精進不懈,也無非是不斷反省回歸初發的道心。入世服務的個人經驗裏,或許是被救難者的歡顏,或許是不畏艱難的生命勇者形象,也或許是「心不淨則國土不淨」的領悟,這些剎那的感懷化成更大的力量繼續行菩薩道。
這麼豐富的有情覺察與行動,使得生命不至於交白卷,使得無情荒地有了得以重生的有情天空。
▲心靈交流道
心靈交流道
好文章如好友,心煩時開臆解悶,失意時驅愁釋懷,
字裏行間,有歡笑、有溫暖,句逗篇章中,有真情、有大愛……
《心靈交流道》是交會談心的好所在,
不論是心情的回餽或是意見的參考,都竭誠歡迎您來分享。
來函經刊登,將致贈慈濟出版品。
心靈慈母
我是一位假釋出獄不久的人。從小不喜愛讀書,長大後不務正業,過的是沒有明天的日子;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,總以為每個人的一生,上蒼早就幫你安排好了。直到民國八十三年因罪被捕入獄、判刑八年六個月,依然抱持這種想法。
民國八十五年移監至澎湖監獄,在偶然的機緣下,我接觸到《大愛》這本書,心想反正無聊就當是消磨時間也好;豈料閱讀後竟讓我感動非常,時常淚含眼眶,頓時感覺心靈就像回到慈母的懷抱而有所倚靠。可惜圍牆裏慈濟的書刊少之又少。直到我重返社會,才滿足了我對慈濟書刊的喜愛。
至今回來也快一年了,所有的親友都說我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,也常有人問我是什麼原因使我改變這麼大?我都會以非常嚴肅的口吻告訴對方:「是我心裏的慈母使我重生,讓我找回真正的自己,我的慈母名叫『慈濟』。」
而今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早日安定下來,有餘力為社會盡點棉薄之力,以報答慈濟再造之恩,及伴我度過數載失去自由的歲月。
對慈濟的感恩之情,與帶給我人生轉變的這分喜悅,實在無法言喻。但願我心靈的慈母,能成為全天下迷途羔羊的慈母;也希望慈濟四大志業更發揚光大,慈濟精神永存於每個人的心中。
台北 謝明晉
(編按:《大愛--證嚴法師與慈濟世界》,丘秀芷著,天下文化,一九九六年四月初版)
平凡中見真章
有位上孝下悌的好朋友,在面臨喪父之痛時,哀傷的情緒久久無法平復。我想起了一段摯愛的詞句--
拈朵微笑的花,想一番人世變換,到頭來輸贏又何妨!日與月互消長,富與貴難久長,今朝的容顏老於昨晚。眉間放一字寬,看一段人世風光,誰不是把悲喜在嘗?海連天走不完,恩怨難計算,昨日非,今日該忘!
盼其能經由靜心體會其中意境,以達自我釋懷並宣洩愁緒,迅速把生活步調導入正軌。
有句話說得好,「溝通從分享開始!」筆者深知透過《慈濟》月刊及證嚴上人的著書,不僅可以砥礪自己了透「佛法心中求」外,尚可領悟「禪修於日常生活中」那種單純美的理念。
特勉自己要勤於推薦月刊,並分享給身邊好友,好讓有緣、有心之人,沐浴在上人的「慈言善語」中,達到自我心靈的洗滌及成長!進而在自助助人的「善循環」裏,真正落實「普天三無」的境界,並喚起每個人能「在別人的需要上,看到自己的責任」,這就是
「愛」!
俗語說:「三日不讀書,便覺面目可憎!」常納悶為何每到月底,總不由自主期盼月刊的到來?半年多了,經深究其因,除肯定它能紓解人在生活諸多難以承受的壓力與莫名的心煩意躁外,或許也希望自己能在無形中被薰陶得更「真」更「善」更「美」吧!
若說「微笑」是慈濟面霜,那《慈濟》月刊足堪稱為慈濟粉底或修容餅呢!有道是:「相由心生」,心若漂亮脫俗了,容貌自然也就清新可親,令人讚賞!而此種俯拾可得的「心靈美容法」,平凡中可見真章哦!
台北 徐美蘭
浮世祈願
台灣的子民,真要開始過苦日子了嗎?近日,耳聞身邊所接觸的人物,上至高官厚爵下至市井小民,面對舉凡財富、事業、健康、感情、子女等諸多不如意,紛紛發出不平無奈之鳴!
有句話說得好:「老天無言,卻總是藉事開口!」筆者始終認同此話,其中必潛藏一分不可言喻之奧妙!若沒有九二一大震,又如何激發出隱藏在都市叢林中,人們內心深處珍貴的慈悲、熱心與善心?若沒有大自然無情的反撲,又怎能激勵人們設計更精美、紮實與安全的建設?但在面對困境,煎熬堅持之際,是否有更好的心靈藥方,能讓我們的心緒安適自在?
長久以來,始終秉持面對任何事發生,應深信「老天的任何安排,必有其美意」的信念;自勉「挫折失意或許是老天爺給予的禮物」,因為一次挫折,增加一次人生經驗,也豐富了一段心路成長歷程。
當人遇到挫折時,其實最好的解答,就是自己。人之所以不快樂,乃是經常拿「現處的境遇與感覺」反覆在折磨自己,深陷於過去的種種懊悔怨懟,當然就無法快樂。
唯世間事物,去的儘管去了,來的已經來了,而來去之間的過程,正是人生最大最艱鉅的智慧考驗。海洋若無暗礁阻擋,如何激發出美麗的浪花?同理,人生旅程中,事事若能心念一轉,化阻力為助力,化悲憤為力量,以勇氣、忍耐、信心、毅力、努力、堅持,守得雲開見月明,相信一時的橫逆困境,終究會過去的。
「青山無所爭,福田用心耕」,筆者內心深處誠心祈盼台灣人民,愈是處於艱困的此時,心愈要緊密,手要握得更緊,心手相連,發心向善,奮發圖強。
期盼人人心靈滿足盈實,早日邁進安居樂業、繁榮快樂的美好景象。有心就有福,有願就有力!盼此浮世祈願,廣澤福爾摩沙島上所有良善之人!
台北 徐瑛蔚
疼惜鄉親
今天在超級市場外,又見一群熱心的慈濟志工為桃芝風災受難的台灣同胞募款,不禁想起前年的九二一大地震。一次又一次的災難降臨在台灣鄉親的身上,身處異地的我們,是何等的心痛。
前些日子才和一些親人討論到這次風災如何幫助災民,我們一致認為把錢捐給慈濟是最保險的做法。從種種的義行,讓我深深佩服慈濟人的愛心。您們的善心是用金錢也無法買得到的,我們希望慈濟人的善行及純潔能繼續發揚光大。
外子與我平日忙於工作,尚無法投入您們的行列,但我們會盡所能來共襄善舉。祝福您們安康,也願受災的台灣鄉親能遠離苦難,共創美好的家園!
美國北加州 Annie Kuo
▲無盡藏
為大地「膚膚」
◎主講/證嚴上人 整理/編輯部
山河大地病了,
需要大家用真誠的愛去付出,
用真誠的愛來尊重疼惜。
七月三十日凌晨,桃芝颱風登陸台灣,一夜風雨,造成多少家破人亡!
想起一九九九年,九二一大地震發生時,每一個人的心都碎了,兩年來慈濟人從救急到安身、安心、安生,一路走來沒有停息,尤其希望工程校園重建工作至今都還在進行;這次風災,瞬間又奪去許多人的生命,對我們造成的心痛,實在不亞於九二一!
生者心安,
亡者才能靈安,
即使家人遺體仍未找到,
也要祝福他們
「入土為安」。
災後我到光復鄉大興村--那原是一片大溪埔、一片很漂亮的綠地;如今觸目所及的是一望無際的大石頭,實在讓人無法想像它曾是人群聚居之地,真是慘不忍睹。
當時災民集中在大興國小,由於都是逃難出來的,所以一無所有,狼狽地靠在教室走廊的角落休息。
有些人說,他的親人還找不到,不知道被埋在哪裏?也有從外地趕回
來的子女,在看不見房子的土地上守候了一兩天,希望父母的遺體能早日挖出。他們那一片孝心與悲情,讓人看了很不忍心。
我只好跟他們說,要虔誠為亡者祈禱,但願他們能早日被找到;假如無法找到,也要用善解的心為他們祝福--他們已經入土為安了。唯有生者心安,亡者才能靈安啊!
之後,我又到萬榮鄉的見晴村。
慈濟人第一天去勘災時,問見晴村民:「有什麼需要慈濟幫忙的?」村長王菊妹第一句話就說:「希望慈濟幫我們蓋大愛村。」原來她曾參觀過九二一地震後慈濟在南投蓋的大愛村,她說:「感覺很漂亮!」
村長提出需求,見晴村民顏善吉先生說:「我有土地,我可以提供!」顏先生提供了三塊土地,希望慈濟能擇其一為村民蓋組合屋。
我問提供土地的顏先生:「你怎麼這麼慷慨?」他說他曾經參與過慈濟靜思堂的工程,瞭解慈濟精神,如今看到鄉親無家可歸很不忍心,所以願意無條件提供建屋土地。
這就是愛的因緣,愛的智慧啊!
村長把顏先生提供的三個地籍圖拿給我看。我看到第一塊就覺得不錯,那塊地很漂亮,靠近大路邊,沒有土石流的危險,而且地已經被山石填得很平實--原來,見晴村近三年來曾遭遇兩次土石流之災,村民苦於無處棄置土石,顏先生就將這塊地提供給村民丟棄廢土石。
我還記得去看地那天,顏先生的兒子就站在他旁邊,他說:「爸爸這麼有愛心,家人都很歡喜。」真是豁達且充滿愛心的一家人啊!
人的腳印最肥沃,
一千八百多人湧入
八百人的小村莊起厝,
相信見晴大愛村居民
真正有福之人。
土地有了,十二戶見晴大愛屋立即動工。八月三日北區慈誠隊到南投埔里拆除簡易教室,將回收的建材整理乾淨搬運過來;八月四日,東區慈濟人開始整地、測量、規畫。多管齊下,時間搭配得非常好,一秒都不浪費,八月五日地基就打好了。
我要離開花蓮到西部行腳之前,看到地已經整好,地基也差不多了,運來的建材很漂亮,我很安心,就問慈誠隊:「什麼時候可以完工?」他們很有自信地說:「師父下一次來就蓋好了。」
果然,九天之後--八月十六日我行腳回來,一下火車趕過去看,它已經從一片土地,變成一間間
很美的大愛屋--屋外有連鎖磚、噴泉,孩子在空地上玩耍,整個村不但很雅潔又很有生氣。
我本來很擔心夏天住在鐵皮屋裏會不會很熱?但是我們的簡易屋和一般的鐵皮屋不一樣,有雙層屋頂--鐵皮上方再加蓋一層鐵皮,中間有七十多公分寬,可以通風。
當時正是中午,天氣很熱,我特地進入大愛屋裏站了一會兒,一進去就感覺比外面涼多了,不僅涼爽,而且還很通風。
聽說建屋期間,有一千八百多人次湧入這只有八百人的小村莊,我們能想像為了蓋大愛屋,小村子裏變得多熱鬧啊!「人的腳印最肥沃」,有這麼多人踏進這塊土地上,為他們歡喜、祝福,相信住在裏面的人都是真正有福之人。
隔天,災民們就搬進去了,有全新的廚具、衣櫃、彈簧床,慈濟人還引來山泉水作一個噴泉,看到孩子們繞著噴泉玩耍,多快樂啊!村裏的一群媽媽們一再向我說,沒想到房子流失後,會得來這麼好的房屋,實在很感恩!
我告訴村民,要將這裏當作一個模範村--不喝酒、不吃檳榔,每個人都能身體健康,還要把環境整理得很乾淨。他們說:「當然,我們會的!」
人們過度的慾望、
所求太多、不斷消耗,
讓大地不堪承載。
雖然桃芝颱風造成的災害很令人心痛,不過,看到眾人的這分愛,也很令人感動。
很多人在受苦受難時都會求「佛啊!觀世音菩薩!來救我!」然而,瓷造、泥塑的菩薩不會來救人,真正能夠「有求必應」的佛菩薩,就是你、我--出自於真、善、無私,見他人有苦難,願不顧一切、不怕辛苦投入去救,這就是活生生的菩薩。
每每我看到慈濟人付出得汗流浹背,就會很自然地說:「辛苦了!」他們都會回答我:「是幸福啦!」
為什麼不說「辛苦」,而說「幸福」呢?人如果常常自我詛咒說:「我苦啊!」那麼這個人做每件事情都會很苦,其一生絕對沒有福。慈濟人的哲學就是:我能為別人付出,就是有福的人。
當今世界正是佛陀說的「壞劫」時期,山河大地真的生病了--人們過度的慾望、所求太多、不斷地消耗,讓地球不堪承載;大地之病,需要大家用真誠的愛去付出、尊重與愛惜。
這一波桃芝颱風,還有許多災民沒有安全的安身之地、很多老弱災民復原有困難的,都需要社會大眾長期關注;慈濟賑災工作尚有很艱鉅的路要走。
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愛,只是沒有整合在一起,慈濟將天下有心人凝聚在一起,形成一個大環境;只要好好把這分無私及大愛,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,人與人之間相互感動、啟發,這分善會不斷地循環下去。
虔誠的祝福普天之下無災無難,日日吉祥!
(八月十七日至十九日講於花蓮靜思精舍)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
◎企畫/編輯部
那個凌晨,
山崩泥湧鋪天蓋地而來,
來不及深深吸一口朝露,
一個翻身,
就此,長長睡去。
二00一年七月三十日,
中度颱風桃芝從花蓮秀姑巒溪登陸,
橫掃花蓮,翻過中央山脈,又一路撲向
南投、台中、彰化、苗栗……
磅礡雨勢伴隨滾滾落石,
在美麗山川撕出一道道傷口;
翠綠山林湧出土黃色鮮血,
兩百多條人命(編按)
在親愛的家人心中,
畫下永遠的慟。
乘流籠、涉溪谷、踏竹橋、攀山岩,
走進山裏,我們看見:
歷經地震、風災的連續重創,
山裏居民依舊挺直腰桿,
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,努力恢復生機。
一次次災害,是大地發出的警訊!
讓疲憊流血的山林休養生息,
讓心碎流淚的人重新站起,
其實你我都可以盡一分心力。
編按:
據內政部消防署統計,桃芝颱風造成全台一百零三人死亡、一百一十一人失蹤、一百八十九人受傷;土石流及農路損壞、土石崩塌六百七十三處,房屋遭掩埋毀損超過一千七百棟。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前進水里--走這段勘災路
◎撰文/賴麗君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「恁厝還在嗎?」
「恁厝裏的人好嗎?」
七月三十日桃芝颱風肆虐後,這些話便成了南投鄉親見面時的問候語。
素有「水都」之稱的水里鄉,一片好山好水變成了窮山惡水,無情的土石流搗毀了這片美麗家園。
像一齣齣連續劇般,在九二一將屆滿兩年的同時,
他們再度遭受親離死別、無家可歸的悲劇,這場悲劇何時能了?不得而知;但肯定的是,未來重建的路將更加艱辛漫長。
八月一日和慈濟志工一行十多人,再度前往水里鄉新山、郡坑、上安村三個重災區勘察。
天剛亮,車子從慈濟埔里聯絡處出發,到了水里鄉,太陽已高掛上空。兩個鐘頭顛簸崎嶇路程,五臟六腑也跟著上下左右舞動起來;但這群平均四十五歲以上,以娘子軍為主的志工仍不改其色,繼續討論著勘災行程。
車子過了新山村,似乎無法再繼續前行,因為堆積有半樓高的大石塊堵住了去路,我們只能以「十一號火車」--徒步進入災區。
「現在已看得到一些路。我們第一天來的時候,石頭堆積有一樓高,要進入災區必須像攀岩一般!」志工沈順從說。災難嚴重的程度令人瞠目結舌。
除了大石塊,厚重的爛泥巴也常令人閃避不及。「小心!別踩!」來不及了!我已經踩進爛泥巴裏,看起來平坦的淤泥踩下去卻深及膝蓋,令人深深體會什麼叫作「動彈不得」。如果不是志工們把我拉起來,我恐怕還要繼續「陷」下去!
整個郡坑村像被爛泥巴洗過一般,多戶住家被大石頭蠻橫強佔,連縫隙都不放過。這個地方也是五年前賀伯颱風重災區,現在又再度受災。
「這次比賀伯風災還嚴重十倍!」邱太太驚恐地說,土石流是發生在七月三十日清晨六點多,「睡夢中,聽到浩大的流水聲,驚醒探頭一看,一尺高的土石流正從山上沖下來。我趕緊叫醒家人,連滾帶爬往樓上跑,才幾分鐘時間,土石流就沖了下來!」
劉先生也餘悸猶存地訴說他的劫後餘生記,「看到大水已經沖下來,我心裏只想到--完了!一家十幾口人全抱在一起,準備讓大水沖走。結果土石流轉向,我們乘勢趕快逃出去,沒多久房子就被土石流沖走了!」
撿回一條命,劉先生更珍惜此刻能活著,常挨家挨戶協助鄰居清掃家裏,「反正家也沒了,傷心沒用!不如將這些時間拿去幫助別人!」劉先生的義舉,為黯淡的小村莊增添一點溫馨的光彩。
爬過土丘,一眼望去整個街上的房子,幾乎可用「毀滅」形容。
往上安村的路上,橋不見,取代的是兩堆泥土小丘;溪也不見了,取代的是一堆疊著一堆的大石塊。爬過了土丘,一眼望去,整個上安村街上的房子,不是被埋在土石堆裏,就是堆滿厚
重淤泥,幾乎可用「毀滅」形容,而且很多是九二一地震後剛重建好的新房。
經營電器行的郭先生,新家才重建沒幾個月,這次又被土石流搗毀,電視賣品無一樣完整,損失不計其數,「之前重建的貸款都還沒還清,現在賴以維生的電器行也沒了,以後不知該怎麼辦?」郭先生往後的生活擔子勢必更加沈重。
以前有位南投縣長曾說上安村是個好地方,「以地名來說就知道住起來是『尚蓋安(最安全)』!」如今,村民恐怕再也不相信村名可以為他們帶來平安的好運勢。
「簡直比九二一地震還要恐怖、嚴重!」村民說,土石流沖下來,整個房子天搖地動,好像要崩裂一般,第一次感覺生命完全無法掌握。
「房子毀了、田地淹了,連人也沒了!」張永岱說,這次土石流帶走了村民二十幾條人命,也造成許多破碎的家庭。
緊鄰三廓溪旁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幾乎被土石流鑿空,只剩下幾片破牆勉強維持著,屋主饒文忠一家六口在這場災難中全部慘遭活埋,七天後才找到兩具屍體。
鄰居說,在事發前就打電話警告他們趕緊撤離避難,但他們認為躲避在三樓應該就沒事。「輕度颱風沒什麼好怕的!」沒想到這句話竟成了饒文忠最後的遺言。
幾天後,前往信義鄉探勘,巧遇饒文忠的外甥女,她說住在地利村的父母也遭土石流活埋。一次災變,她卻要為八個親人送終。
十年前,她的弟弟也喪生於一場水災,留下一個一歲的孩子,由她的父母扶養,「現在連最疼他的奶奶也走了!他以後怎麼辦?」她哭啞了喉嚨,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常常在我腦中浮現。
脆弱的生命抵擋不住無常的無情,能夠與親人或最愛的人長相廝守到老,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恩賜嗎?
居民為了躲避地震才搬到山下居住,如今卻被活埋。
遙遠崎嶇的路程讓志工們濕了衣衫,但身體的疲乏卻比不上心情的沈重,每個悲傷的故事都像顆巨大的石頭,壓在我們心中。
正在救災的中華搜救總隊隊員看見慈濟志工,連忙告知災情;他們說下游溪邊有八戶住家十八人被活埋,許多親人都在那兒等待消息,「有人哭得好傷心,我們真怕他們想不開,你們能不能去關懷一下?」
一位隊員帶領我們走向溪邊,可是溪在那裏?只見一大片比人還大的石塊一個挨著一個散布著,上頭還露出幾片變形的屋簷。
陡峻的石塊通行不易,我們常常必須以四隻「腳」爬行,上了年紀的志工身手可相當俐落,大概是多次救災經驗「訓練有素」,有人還身輕如燕地一個石頭跳過一個石頭,才二十多歲的我卻落在後頭拚命追趕。
幾個家屬坐在大石頭上,茫然地看著挖土機一次又一次挖出房子的殘骸,只是一天過去了,仍不見被掩埋的親人屍首。
「我們的斗笠給你們避避太陽,你們一直坐在這裏等會曬昏的。」志工們說。
「沒關係!我們不熱!」滿臉通紅的家屬們視線仍然落在搜救現場,也許他們的心早已被無情的災難寒透,再大的太陽也溫暖不了他們那顆冰冷易碎的心。
「我婆婆、大伯、大嫂及他們三個孩子都還在裏面,死也要見屍啊!」婦人哭腫的眼睛再度潰堤,志工陳麗華握住她的肩膀,只是靜靜地傾聽,沒有太多言語,因為曾經面臨丈夫遽逝,她更能體會旁人再多的安慰對傷心至極的人來說是徒勞無功。
隨著時間分秒過去,失蹤者的生機愈加渺茫,儘管遺體尚未尋獲,家屬們已經放棄希望。他們陸續提著香、紙錢前來祭拜,有人在石頭堆中試圖搜尋房屋遺留下的殘骸,一遍又一遍,來來回回,但是一點蹤跡也找不著,土石堆早已吞噬每一寸土地,將所有一切紮紮實實地「滅跡」了;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,把他們的衣襟給染濕了。
「原本父親節要接爸爸去玩,現在呢?爸媽還埋在裏面,我一直祈求,他們都不出來……一定是我不孝,他們才不想見我!」一名中年男子泣不成聲,提著紙錢的手一直發抖。
「千萬別這麼想,救難人員一定會盡力找!」志工輕拍他的肩膀,心中有千萬個不捨。
一位趴在馬路水泥牆上望著救災的阿婆嘆氣說:「可憐哦!他們為了躲避地震才搬到山下居住,如今卻被活埋。我們這裏五年三次大災難,你看可不可憐!」
土石流在一向平靜美麗的上安村烙下死亡的黑色記憶,隨著
每個下雨的日子,這些記憶恐怕會再度鮮明地在他們腦中浮現,像針般刺痛他們充滿傷口的心靈。
脫下雨鞋,志工們的腳都腫脹翻白,湛藍的制服也泛出黃白色的汗漬。
路上有人將搶救出來的衣服以山泉水沖洗,有人將家裏淤泥一堆又一堆往外倒,這一場殘局可能要耗費多日才清理得完。
「你們需要什麼?米糧、礦泉水、棉被夠不夠用?」碰到每個災民,志工總會一問再問他們的需求。統計出災戶所需的物資,沈順從便立刻致電慈濟台中分會運送進來,期望帶給他們最及時的協助。
路再次被土堆堵住了,挖土機正在清理,我們走進被淹沒的葡萄園,但只能以近乎匍匐的方式前進,因為頭一抬起來就撞上葡萄架,娘子軍再度展現她們矯捷的功力,兩三下就穿梭而過。
往信義鄉沿途,許多人徒步趕路回家探望親人,通訊中斷,親人音訊杳然無知。電視報導一個個傷亡名單讓他們坐立難安,看到慈濟志工,他們興奮地招手,「你們辛苦了!謝謝你們大老遠趕來看我們!」
志工們將礦泉水、雨衣、乾糧送給他們,「路途遙遠,多帶一些乾糧補充體力!」他們再三稱謝,感動寫在滑下來的淚珠中。
走了四個多鐘頭,我們原本還要再繼續前進,但眼看就要下雨,此地土石鬆軟禁不起大雨,為安全起見,只好下山。
回到車上,脫下雨鞋,志工們的腳都腫脹翻白,湛藍的制服也泛出白色的細粒,原來是流失太多汗水的關係。問他們累不累?他們卻回答:「那些山地村落裏面不曉得怎麼樣?」
不知那輛車上的音響傳來一曲南投小調--南投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,美麗看不完……
此時此刻聽在心裏格外辛酸,一掬淚也無法洗去心中的痛。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溯濁水溪而上--布農勇士:我們還有歌聲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雙龍、潭南、地利,三個位在南投縣信義鄉的布農族村落,
兩年前遭逢九二一震災,如今再受桃芝侵襲……
「感謝上蒼對我們的憐憫,讓我們還在這裏歌唱;
不要忘了我們的人和我們的歌聲……
請你們常來達瑪巒,一起來跳舞奔放。」
布農族人淚水後的歌聲,
依舊嘹亮。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前進大孤島
◎撰文/婁雅君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⊙溯濁水溪而上--布農勇士:我們還有歌聲
在村中長老帶領下,包括婦女、小孩都帶著鐮刀、鋸子、鋤頭,
整整花了兩天半,終於徒手開出一條克難步道。
雙龍,這個在桃芝風災中較不為人知的村落,村民的生活一如在媒體上的低曝光率,顯得遺世而獨立。
颱風過後,對外聯絡的雙龍橋遭沖毀,前有濁水溪橫流、後有山脈阻隔,一百多戶村民宛如與世隔絕,因而被外界稱之為大孤島。
隨著慈濟志工的腳步,我們深入信義鄉雙龍村,一探村民災後的生活情景。
這段路相當「提神」,僅容一人通行,左手邊、直線下去就是濁水溪。
車輛前行中,看到路旁以紙板寫著「往雙龍村便道」,接著,車子便行駛在堤防上;這裏是雙龍橋斷後的唯一出入口,也是這趟路程中唯一能稱之為「路」的地方。
沿著濁水溪,數百公尺的堤防左側流動著滾黑的河水,右側檳榔樹全泡在水中,已看不出地形的原貌。車行至堤防終端,我們下來步行--其實也無法得知是否為終端,因為前方盡是大小石塊,根本分不清是河床還是山谷。
在這裏,遇到了昨天下山看病採買的一家人,連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婦人,身上都揹運著全家所需的物資。因為一場大雨阻隔,這家人今天才能再步行上山。一日之隔,回來時看到的路又和昨天不同,隨著大雨沖刷而下的石頭,將路給堆高了不少。
走過大小石塊,前方小坡上堆放著各界送來的物資,才清晨七點,村民早已下山來此搬運當天的糧食。這是外界與雙龍的交界點,外界的聯絡至此為止;但是對慈濟志工來說,這裏只是普查工作的起點。
「你們要去那裏?」村民好奇地問。我心裏想:這條路不是只通往雙龍嗎?原來風災過後,除了本地居民會利用這條路揹運物資外,外界根本沒有人會汗流浹背爬這段山路上來。
村民看到我們走得滿頭大汗,連說:「辛苦了!還讓你們這樣走上來。」有人也不忘提醒:「前面的路不好走,要小心!」更有居民不失其豁達開朗的性情:「前面的風景很漂亮喔,有懸崖、有峭壁。」
漸行漸上,原本的路窄縮成僅夠一人通行的寬度,當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相遇時,還必須「會車」才能順利通行。
山路轉了個彎,前方的路況又是另一番景象。土石向下衝的力量,讓原本堅硬的大岩石露出剛被削過、新黃的顏色,不仔細看還真找不到「路」在那裏。
踩著前人的足跡,四肢並用地通過這相當「提神」的路段,因為右手邊是抓得牢牢不敢放手的石頭,左手邊就是濁水溪,要下去相當快,不過是直線距離而已。
「我們只求道路能通,有了交通,我們可以靠自己!」堅強的布農婦女說。
上山途中,不時可見路旁草木被削砍的痕跡,原來這條路是集結了全村居民的力量,共同開闢而成的。
雙龍橋被沖毀後,對外聯絡道路完全中斷,村內商店的米立刻售罄,連油料都要從遭逢土石流沖毀的車子裏取出。災後前幾天,眼看著直升機一架架降落在僅一溪之隔的地利,苦等不到物資救援的村民自覺到:「雙龍的需要,必須自己來!」除了老弱,婦女、小孩也都帶著鐮刀、鋸子、鋤頭,跟著村中長老花了兩天半才將路開通。
家中全毀的田振明半開玩笑地說:「因為失業,很多年輕人都回來待業,這一次才能有這麼多人力來開路!」
靠著村民所開的路,得以將外界捐獻的物資運上山。村民自製的籃子,往肩上一揹、頭上一放,就這樣上上下下地走這條路。但是近一個星期、每日數趟的揹運,即使是體格健壯的布農族人也漸顯疲態。
「其實我們只求道路能通,有了交通,我們可以靠自己!」一位堅強的布農婦女、也是三個孩子的媽媽SAVI懷抱著希望說。
土石流發生當天,SAVI還在屋裏,大雨敲打在鐵皮屋頂,根本掩沒了即將出現的危機,幸得鄰人提醒才得以安全逃出。娘家就在地利,SAVI的媽媽隔著溪看到山上流瀉而下的土石,首當其衝的第一戶就是女兒和女婿的家。
說到這裏,站在雙龍派出所面向濁水溪,看著地利還有挖土機仍在找尋遺體的畫面,SAVI眼中透著淚水。
陪著女兒下山就醫的SAVI,看到山下繁榮如昔不禁悲從中來。
潭南、雙龍、地利、人和四個村,同位於信義鄉濁水溪流域,為布農族村落,在信仰中心
教會合辦的活動中常會互通有無,形成了休戚與共的生命共同體。
這回土石流發生時,SAVI的孩子正在地利參加教會舉辦的活動,困了好幾天,母子才再度團聚。
大女兒回家後,即開始上吐下瀉,吃藥也無法緩和,只好請直升機載到山下就醫。在醫院陪著女兒的SAVI,看到山下繁榮如昔的景況,不禁悲從中來:「在山上,即使房屋全毀也不覺得多難過;可是一到山下看到那麼熱鬧,突然感覺山上的人好像都被遺忘了。」
才將大女兒送下山,第二個孩子又發燒,這時村民自行開闢的路已通,夫妻倆便一前一後地牽著孩子度過驚險路段,到山下就醫。現在兩個孩子都安排在山下的親戚家暫住。
天有不測風雲,山區氣候尤是如此,八月十日開始,居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。
一連幾天,午後就開始下起豪雨,這對受災村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。才剛將孩子送下山的SAVI夫婦回程途中,便碰上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;當時還有其他四十多位下山揹運物資的村民,也一同受困在半山腰。
此情此景,以驚險萬分尚不足以形容。隨著土石沖刷而下,在只有一人寬的通道上,村民前面是夾雜著土石的泥水瀑布和水潭,若後退至堤防邊,定會遇到雨水形成的洪流。在這樣前進不得、後退無路的情況下,村民決定冒險一試,因為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。
後面的人用力一推,前面的人接著,四十餘位村民就這樣一個接駁一個衝過瀑布水潭,冒險度過難關。而在山區的不同路段,也困著另一群村民,直至晚間八點才上山。
才剛修補好九二一震毀的房屋地基,一夕之間又毀於一旦。
面對家園歷經地震、風災的連續重創,在雙龍長大的田振明,不禁問起心中信仰的主:「為什麼會這樣?」
村裏老一輩的人都說:「這是大自然在反撲,今年雨水又多,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宣洩出來!」九二一地震後整個地質都改變了,村子後方的山在地震後出現了裂縫,這次風災裂縫又加大,還出現許多以前未曾見過的水潭。
田振明才剛修補好九二一毀壞的房屋地基,卻在土石流的肆虐下,一夕之間又毀於一旦。儘管如此,尚有老父、妻小的他對未來依然懷抱希望:「我一定會再把家重建起來,不然家人怎麼辦?」
問題是:房子還能蓋在那兒?「希望相關單位協助檢測村中的地質,這樣我才知道可以在那裏重建!」即使家中全毀,田振明仍鎮日守在派出所幫忙救災工作,原因無他,只因村裏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做。
「以雙龍來說,檳榔樹不多,應該不是破壞水土保持的主因,但是要砍檳榔樹我完全贊成。」被縣政府列為發展農業觀光的雙龍,居民多種植蔬菜農產品維生,檳榔樹其實不多,基於整體景觀發展的考量,田振明贊成將為數不多的檳榔樹砍掉。
九二一地震後,遊客在今年初陸續回籠,沈寂許久的雙龍又
再次復甦。布農族文化保留完整的雙龍國小,以及山上的雙龍瀑布都是觀光重點;只是如今交通阻斷,對已規畫為觀光區的雙龍來說,這些考量似乎太遙遠了;等待橋梁修復完成,不知又是多久以後的事。
雙龍全村並無人員傷亡,田振明慶幸地說:「還好家人都平安,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!」
慈濟志工跋涉至雙龍進行普查、發放應急金,居民皆表示:「你們是第一個進來雙龍做深入探訪的團體,謝謝你們!」
回程,村民護送我們下山。沿路還是見到居民絡繹不絕地揹運物資上山。其中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小男生,可以揹運三十公斤的重物;黝黑的皮膚,展現著壯壯的身軀,大家都說這個咧著嘴笑的男孩,是布農族的小勇士。
離開雙龍,志工看著隨風搖擺的草木說:「起風了,風一起、雨就來!」憂心地抬頭望著天色,堆疊的雲層早已將日頭遮蔽。
午後,往台中的路上下起了滂陀大雨,整個山區籠罩在一片白霧中。離雙龍愈遠,心裏愈是想著前往雙龍的山路,和山路上往往返返的雙龍村民。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土石流下的慟
◎撰文/李委煌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⊙溯濁水溪而上--布農勇士:我們還有歌聲
座座山頭彷如一塊自然大畫布,任由一筆筆土石流隨意畫下;
也許,每筆深淺不一,跡痕各異,但繪筆末端,卻是同樣的慟。
桃芝颱風重創南投縣信義鄉,潭南村對外聯絡道路才剛搶通,埔里、台中慈濟志工便相約翌日進入災區勘察。
臨時受命,人在花蓮採訪營隊的我,趕緊收拾隨身物品,並打點交通接送、班機預訂與資料搜集。一小時後,人已來到花蓮機場。一身襯衫、領帶、西裝褲和皮鞋的我,懷疑自己是否適合
踏進災區。
位於日月潭南方的潭南村,座落在信義鄉深山裏,是個布農族聚落,九二一大地震時,也屬重災區。村人世居中央山脈,和大地間有股吐納般的和諧關係。
飛機正穿越中央山脈,眼簾下的蒼翠,誰知處處隱藏土石流危機?
突來一陣顛簸,原來山壁石塊適巧鬆滑,車輪壓過剛掉落地面的石塊。
清晨五點半,慈濟台中分會志工陸續集結:雨鞋、S腰帶、水壼等,人人莫不有備而來。出發前,我掛了電話給在台北的爸爸,因為這一天是父親節;望望身邊的志工,他們不也是孩子的父親?
坐在四輪傳動車裏,耳畔不斷傳來災區故事;志工溫春蘆與林玉雲兩人,交替訴說昨日信義鄉地利村勘災所聞。
林玉雲說,一位災民的房舍在九二一地震時全倒,他向農會貸款興屋,原預計下個月將遷入新厝,沒想到桃芝風災來襲,新厝又被土石流淹沒,令他欲哭無淚。
一位災民告訴溫春蘆,九二一地震後,他搬離埔里災區,轉往台中市西屯區做生意;沒想到這次風災連西屯區也淹大水,他的生意老本全被沖走了,只能徒呼奈何!
車行於蜿蜒的山間,突來一陣顛簸,原來山壁石塊適巧鬆滑,車輪恰壓過掉落地面的石塊。
由於道路才剛搶通,路況極差,行經之處,若非厚泥污土,便是大樹橫臥,每每在彎道時,可見路基掏空,山崖眩目;望向另一頭,則是山勢凌人,蠢蠢欲動的土石令人不敢久待;偶爾高速運轉的車輪在泥濘中打滑,車內的我們只有口念阿彌陀佛。
車不斷向深山行,在進入以土石流「聞名」的信義鄉山區裏,迴盪於林間的蟬鳴聲不再那麼悅耳,反倒營造出一絲詭異的氛圍。忽地,感覺臉手好像滴到什麼,原來是車輪高速運轉噴起的泥沙。
全村地貌遽變,難以分辨房舍、道路或溪流。
行抵潭南,終於見到聚落和村民。
風災後土石流傾瀉而下,全村地貌遽變,若無村人解釋,實難分辨房舍、道路或溪流。「信義鄉最窮的村就屬這裏了。」慈濟志工陳忠厚說,村裏無田無觀光,族人若非採集龍鬚菜,就是到外地打工。
滾滾土石流沿山勢滑下,將村裏畫出一道寬廣河床;望著河床對面一棟幾被翻起的房舍,有志工感慨說:「屋裏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。」
語未畢,身旁一位村民雙眼無神、淡淡回答:「百噸巨石就這樣如入無人之境般滾落下來,百年未見……」原來他正是屋主,志工不免尷尬。
身著短褲,赤著雙腳,側背著小背包的幸光明,是潭南發展協會的理事長,熱心帶領我們逐戶勘察。我們稱讚他的名字好聽,他卻苦笑說:「名好聽字有啥用,村裏受災嚴重,不如改成
『幸黑暗』好了!」
九二一地震後,熱心鄉里的幸光明被村民選為協會理事長。聽村民說,以前有孩子半夜發燒,他會載他們下山求醫。理事長屬無給職,對幾近失業的他來說,不免辛苦。
以建築版模為業的幸光明說,近幾年建築業蕭條,九二一地震後,他甚至一個月才工作個五天、八天,加上鎮日忙著為村落規畫奔走,可說已失業了。他不斷外出找朋友,以取得更多的援助資源。
兩年了,大家正欣見震後村裏開始有了點重建跡象,不意一場桃芝颱風,又將星火希望吹熄。
沒想到狀似雄偉、足堪依靠的大山,竟成了毀滅家園的凶手。
踩在土石堆上,根本不知道腳下原來是大馬路還是民宅,直到身旁土裏露出個汽車車頂或屋簷,我們才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。土石流災區正是如此,非得找出個相對物,才得以略窺災情端倪。
一位少婦特意攀爬到鬆軟的
土石堆上,因為她的家園就被埋在下面;而家旁的一株大樹,枝幹上正緊貼著一大片鋁板屋頂。家園後山原本是蒼翠的竹林與檳榔樹,風災後留下兩道土石流崩坍之跡,她從來沒想到,狀似雄偉、足堪依靠的大山,竟成了毀滅家園的凶手。現場一片狼藉,難辨道路與房舍。「再也不敢住在這裏了!」她說。
一位老人緩緩走來。幸光明指著他說,大水沖刷下來前,住在山頭的他與阿嬤被年輕的族人合力揹下來,才倖免於難。
一旁屋裏,阿兵哥正幫忙清理廢土,空氣中傳來陣陣異味。土石流夾帶大量植物,經曝曬雨淋後,自然五味雜陳,幸光明說,在部落裏度過了四十一個年頭,從未見過如此大的土石流,「那畫面實在恐怖,上面的檳榔樹或竹林整片直挺挺地隨土石流滑下……」他說他恐怕再也忘不掉土石瀉下時,夾帶的那股異味。
幸光明的房子在九二一地震時半倒,為了修補房子,他買了好幾根鋼骨作支架,政府發給的十萬元房屋毀損補償金不敷使用,所以目前屋頂仍用布棚暫時遮掩。地震後兩年來,自家重建就這麼一點一滴進行著。
桃芝颱風來臨前,他剛架好一大片屋簷;於是風雨交加的前三天,許多族人都來此用餐或休息。
對多數依賴高山生存的原住民而言,遷村後的生計是一大問題。
偶爾嚼著檳榔的幸光明說,他們也曾在山上試種過各種蔬菜,但也許是環境不適合吧,總是一再失敗;以高麗菜為例,怎麼種就是長不大,像營養不良似的。
他無奈說,族人賴以維生的龍鬚菜,雖全年皆可採收,但過去一斤至少有三十元,現在只剩五元左右,而盛產的檳榔價格也愈來愈差。風災後土石流淹沒村裏許多龍鬚菜園,原住民雖生性樂觀,卻不免有欲哭無淚之感。
許多人問他有關遷村問題,他說,自己是外出找頭路吃飯,還可以接受;但對多數依賴高山生存的族人而言,遷出後的生計恐是一大問題!
我們站在高高的土石堆上,幸光明說,這裏正是潭南、地利兩村的交界處,土石往下傾流,當然地利的災情較潭南會更嚴重。昨天午后山上落下大雨,又引發小規模土石流,幸光明趕緊通報地利村,要村民小心。
桃芝風災後,他每日早出晚歸,太太不免為他擔憂。隨時緊跟著他的兩隻愛犬「美娟」與「班長」,是他最忠實的伙伴;他對太太戲言,那天若只有狗兒回來,就知道他已被土石流沖走了……這句玩笑話,自然惹來太太的白眼。
儘管災後生活更形艱困,潭南布農族人並不像災民,而是勇士。
風災後村落對外交通中斷,所幸政府空投了許多民生物資;只見許多布農族婦人、青年,以手編的竹簍盛裝分配到的物資,再綁一粗布條繞過額頭背馱著,臉上不見愁容。
雙手抱著一箱沈重礦泉水的
少女朝我走來,臉上表情似要我幫忙。當她到我面前時,果然將水放下。我伸手欲幫忙時,只見她搖手說不,原來她是為了停下打開箱子,拿瓶水給我喝。
一位孩子兩隻小手抓著一只裝有大米的袋口,見他吃力地扛著,我想捕捉此一畫面;當我按下快門的同時,他仍有餘力放開一隻手,比畫出V字型手勢……儘管災後生活更形艱困,潭南布農族人給我的感覺,並不像災民,而是勇士。
從幸光明家望向部落,可見群山圍繞,刻畫在山頭上的一道道土石流痕跡,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:座座山頭彷如一塊自然大畫布,任由一筆筆土石流隨意畫下;也許,每筆深淺不一,跡痕各異,但繪筆末端,卻是同樣的慟。
我想,無論這幅土石流畫將大山形塑得再美,也無法以「巧奪天工」來稱之;因為,一幅自然畫作若要以那麼慘痛的代價來完成,那也太不自然了。
回程,一如來時般地顛簸驚險,然而當車行至柏油路時,我才真正體悟到:那怕只是平穩地驅車,都是一種幸福,都該感恩!
▲桃芝風災特別報導
達瑪巒之歌
◎撰文/徐錫滿
【山在流血,人在哭泣】
⊙溯濁水溪而上--布農勇士:我們還有歌聲
如今地利溪畔只有濁水雜流與一片裸石,像是個空盪盪的沙石場,
難以想像交錯的產業道路與十餘戶民房,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。
「我家住在那濁水溪旁邊高山是圍繞著我們青翠的山崗,鳥兒歌唱達瑪巒(註一)的歌聲悠揚地利是我們美麗的村莊……」
這首「濁水溪邊的達瑪巒」,出自布農族原音,唱出對家園的讚頌。
位於濁水溪源頭的地利村,為山谷地形,上有五鄰野溪,下有地利溪與濁水溪匯流,還有兩條洪渠自上而下貫穿整個村落,山環水繞,儼然如世外桃源。
以布農族原住民為主的地利村居民,多以務農維生,世代沿溪床、山壁而居,克服了惡質的生存環境恬然而生。
歷經賀伯風災到九二一大地震,蒼翠群山早已斑駁片片,民風質樸的地利居民,屢仆屢起,熱愛生命的天性與強韌的生命力,讓他們自助人助地亟欲重建這塊人間仙境。
怎奈,七月底的桃芝颱風夾帶強猛雨勢,使得地利村慘遭土石流侵襲,造成十六人失蹤,房屋流失三十三戶、受損三十戶,土地流失兩百二十五公頃;村內七座橋梁全毀,聯外道路與電訊中斷,對外失聯多日。濁水溪河床堆積的砂石擴大為原來的兩倍,地利溪更擴大為五倍,造成的傷害更甚於九二一大地震。
村民的救援行動相當團結與嫻熟,竟是從五年三災的慘痛經驗中磨鍊而來。
災後十天,沿「投六十三線」走進柔腸寸斷的地利村。
經地利溪畔,乾涸的河道已成為車輛往來援送物資的主要道路,然僅能供四輪傳動車通行,外援物資運入相當不易。
原本進入地利村必經的地標大牌樓,如今已變成矮短的小門,梁柱大半沒入地底之下,人車穿越困難。放眼地利溪畔,只有汩汩濁水雜流與一片裸石,看不出任何生機,像是個空盪盪的沙石場;難以想像交錯的產業道路與十餘戶民房,曾經在這土地上生根發芽。
走入地利村,主要街道呈三十度斜坡,落石黃土已由阿兵哥們清理完畢,從牆磚上的水漬與碎石遺留下的刮痕,依稀可見當時土石奔流的情形。
風災過後,有六十位居民被安置在活動中心,村中自組的伙食媽媽正在打理村人的飲食,衛生室的醫師也早已動員診療。
在歷經賀伯風災、九二一地震的救援經驗之後,村民的組織行動更顯得團結與嫻熟,不但將物資分門別類,更平均分配到每一戶的手中,讓已斷水斷電的村民,不致面臨斷糧的危機。
如此效率,除了源於同是布農族的血親之外,竟是從五年三災的磨鍊中慢慢累積而來;對於地利村民而言,這是最不願回憶的經驗。
土地超限使用的情況如不改善,每逢大雨引發土石流的危機,將是永遠的夢魘。
回想起五年前賀伯風災時,不過是雨大水大,他們壓根也沒想到這次桃芝颱風會帶來這樣嚴重的土石流,「當時村長有巡村警告大家撤離,但村民並沒有警覺到嚴重性,失去了逃離的先機!」
住在地利溪畔的谷幸月英表示,大水初來時還不及膝高,也就不以為意;但不到幾分鐘,就暴升到腰際;不一會兒又升到肩頸……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先生與鄰居們全被土石洪流沖走。
「日據時代到現在,就這一次土石流最嚴重!」住在五鄰野
溪附近的七十六歲陳茂山老伯伯說。自五鄰野溪奔流而下的土石,威力驚人,不但沖毀了所有渠流設備,也砸毀或沖走了鄰近的房舍。
五鄰野溪是地利村民生用水的來源,風災過後管線全毀,慈濟志工前往勘災時,發現村民飲用的是未經過濾的山泉水,於是特別探勘了自來水管線,儘速為村民安裝了淨水設備,以避免村民飲用不潔的水,發生疾病。
「除了雨勢過大之外,我相信還有其他的因素,也就是--人違背了大自然!」
在地利村土生土長四十幾年的地利國小老師全淵能表示,地利溪上游的潭南,原本是一片森林,但由於近年過度開發,土地超限使用,種植高經濟作物,以及為運送這些作物而無詳細規畫就開鑿的產業道路,導致坡地土質結構
- May 20 Wed 2009 19:31
2001年08月 417期-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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