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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兵之凋

如果,生命可以重來,他們是否會選擇另一條路呢?
唐說:「如果可以選擇的話,我想誕生在妳這個年代。」
老謝卻來不及問他了!在歷史洪流中,他們將一生賠了進去,
如今台灣苦盡甘來,然而一切的富庶與繁華卻似乎不是他們能享用到……



◎文/陳玉芳

唐的年紀恰可以當我爺爺,所以我喊他「唐伯伯」。他的一條腿瘸了,走起路來格外辛苦,但他仍努力地挺直腰桿,用力地踏著腳步,好像一棵在風雨中飄搖的老樹,無論如何總掙扎著不讓自己倒下那樣般的悍勇。

陰間大樓

唐是個老兵,單身未娶,從軍中退休後,待過幾個公家機構,現在與政府之間的關聯,只剩每月一萬八千元的退休俸。

唐總是一襲汗衫與寬大的舊西裝褲,雖然還算整齊,但衣上的汗漬與污垢似已狠狠印在上頭,無法除去;更令人尷尬的是,唐常忘了拉拉鍊。

對唐來說,吃很簡單卻很不容易

,那腿只挺得住從十樓到一樓的電梯,要到距離不過兩百公尺遠的餐館,都得搭計程車。所以他常託鄰居代買菜,而菜單卻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白飯加紅蘿蔔燉牛肉。

唐住在一棟單身國宅,裡頭住的都是單身漢或是單身女郎,說是抽籤排到的。管理室的油漆工說,他們私下叫這裡作「陰間大樓」,因為常有人死在房裡沒人曉得,被發現時往往已經發臭。他還說,每年都會有人從頂樓往下跳,因此就算不必抽籤免費請他住進來,他也不要!

很少看見唐與三五好友談天,大樓前榕樹下聚首話當年的老兵中,從未出現過他的身影。倒常見唐待在房中,守著那台舊式收音機,聽著各地發生的新聞。

唐說他是個佛教徒,每月固定捐幾百元給慈濟;也曾是個回教徒,現在則每個星期日上教堂。他說:「只要是神,只要是好的教,我都信!」

說當年勇

回憶,總令唐渾濁的眼睛掩不住散發出一種光彩,從打日本鬼子到追逐林彪,往事歷歷如繪。唐說,打仗就像玩「官兵抓強盜」,可好玩哩!

對日抗戰時,唐遠赴印度作戰,至今仍讓他津津樂道的是,中國兵曾以七百人不到的兵力,救回遭兩萬名日軍包圍的五萬名英國盟軍,更讓盟軍因欽佩而學起中國兵穿起草鞋來。

抗戰勝利後,唐升任連長,猶記得軍隊重回上海時,夾道歡迎的百姓們喊著叫:「英雄!」

一九九七年讓唐想起母親。

他記起母親死於五十年前,當時正在遠方作戰的他並沒能陪在母親身邊。這事兒成為他此生最大的遺憾,於是他寄了一百塊美金給大陸的姪兒,請他記得在中元節煮幾道好菜,到母親的墳上燒幾柱香。

歸根何處

畢業於黃埔軍校的唐,從印度、東北到北京、青島,走過大半個中國,也走過了唐最珍貴的年輕歲月。怎麼也沒想過,人生最後的落腳地在台灣。

唐提到,大樓裡曾有個伯伯因為病一直醫不好,痛苦難熬便在附近公園上吊了。我問唐,會不會想不開,他笑著說:「我?我怕死。」

問唐後事如何料理,他說只知道退輔會的人會來處理,「大概是把身體拿去燒以後,再放到骨灰塔。」那骨灰塔在哪兒?唐說他也不知道,只知道「在台北的某個角落吧!」

與唐認識一年多來,常常有一種心疼的感覺,或說是一種歉疚感吧!老來無伴的心情無處可躲,僅留有年少馳騁沙場的豪情記憶相陪。「什麼都沒有」一直是唐的缺憾,未曾擁有親情、家庭、甚至沒有談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。而面對生命的凋零,甚至不太清楚身葬何處,又能期待誰在清明來到墳前上柱香?

在歷史的洪流中,將自己的一生賠了進去,如今台灣苦盡甘來享盡富庶與繁華,卻不是自己能享用到的。「家」,對唐來說,不過是個陌生而沉重的字眼罷了。

完成這篇記錄式的文稿後,我不曉得是否算交了差。唯一清楚的是,唐不只是我文章中的一名報導對象,而是一個真實的朋友,我沒能為他做些什麼,只是想陪他走一段路,如此而已。

唐,弄清楚您將葬身何處,我會記得帶束花去看您……

老謝

◎文/ 葉文鶯

「八成是死在那女人的肚皮上。」老謝死了,從沒人聽說他有心臟病,冷不防有人在他身後竊竊私語。

老謝的死

聽說他身上的項鍊不翼而飛,於是有人毫不懷疑那女人看在錢的份上和他廝混這麼久,自然不會放過這最後的一點剝削!

「我怎麼可能謀殺他,你們以為他身上有幾個錢啊!還不是拿回去大陸修祖墳,給老家一些親戚用得差不多了!」

女人對一切「說、暗示的誣指表示憤怒,脖子像被鐵鍊緊緊拴住,漲紅著臉說:﹁他在台灣一個親戚也沒有,說難聽一點,同樣是榮民一個個都老了,誰能幫誰?有的一聽說人死了,就怕得要命,後事還不是我在幫他料理?」

「有啦!是拿他們一點錢請葬儀社辦,哎!那一些哪夠用?我當然不可能拿很多錢幫他再辦風光一點,只能出幾千塊請師父來幫他誦經超度,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了,多燒點往生錢給他,這我還做得到。」

關於老謝的死,看得出他的女人還有點義氣,只是柔情不見了。

金錢老伴

女人平靜地回顧和老謝近幾年在一起的種種。「他雖然年紀大了,可是一鬧起脾氣來,你根本拿他沒辦法。只要我幾天不過去,他就電話一直打,說要是我再不去,他一定要死在我家門口。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把事情鬧大,有時候去一下子,他就好了;有時候實在不方便去,他也可能隔天一早就打電話來說對不起,說要給我下跪賠罪。」面對這個貧乏、可憐的老人,女人只能當他像個小孩子,輕易原諒他的無理取鬧。

當老謝的「寂寞」隱隱發作的時

候,便忍不住對這個女人的欲求,需要她的安撫;特別是年事愈高,擔心被人遺棄的情結更是嚴重。

年輕時,老謝不是沒設想過老年的孤單病弱,確實曾考慮要找個伴。

「可是被人家騙婚啊!後來聽說聘金有拿回來一些。」女人說。

老謝以為花錢討個媳婦是兩廂情願的事,買不到真感情也就算了,至少人家小姐跟了他不會餓死,那知道被人耍詐騙婚,還淨看他外省人臭!

老謝氣了,就這樣終身未娶,直到十幾年前遇到這個女人;這時候,「金錢」對於維繫感情便不能說沒有半點助益了。她和老謝兩人相好,因為持續的交往衍生超出金錢的交情,這使得老謝的後事免於淒涼。

老謝生前,女人每逢過節總會包幾個粽子、送粿給他應應景、聊慰鄉愁,當然老謝在這時候會掏錢表示一下。

「平常,我是不可能去,但我曾答應他,以後至少逢年過節去給他上個香。」這個被老謝喚作「老伴」、總算讓他過足乾癮的女人,畢竟不是他的妻子,誰知道她往後是否能夠信守承諾,況且老謝再也不會以死威脅,更不可能掏錢給她了。

化作塵土

老謝孤單地走進了墳墓,那曾經存在於空氣中的一聲聲「老伴」,也成了遙遠的過去;而毫無夫妻名分的女人對他的承諾,更是與他全然無關的未來。

隨著肉體的消逝,有關這個老兵的生平和死亡所引起的種種猜測,都將歸於塵土,深深埋在蕃薯形狀的台灣島上……



▲專題報導

老兵之妻

◎文/葉文鶯

家,一個用有形屋瓦鋪蓋起來的安定之所,很多人渴望在那裡享受安全與舒適;
然而,慈院志工每每按址探望出院返家的榮民伯伯,不難發現其若非獨居無伴,
便是老夫少妻,且妻子多半是智障、精神異常或帶有某些先天障礙的本省籍婦女。
就像阿妹與榮民伯伯的故事。

伯伯娶到阿妹當老婆後,並沒有獲得一個能夠相互照顧的伴侶,甚至連溝通都有困難。伯伯似乎註定一輩子成為照顧者……

幸福莫辯

結婚九年,每被問起老公的名字,阿妹一開口便錯了兩個字,不知是缺牙太多,發音出了錯,又或者壓根兒不記得。由於弱智,本就欠缺認知和學習能力的她,其不足任誰都不忍苛責;至於她那垂垂老矣的丈夫,對她的照顧也已經力有未逮,這正是我們關心她一家的原因。

像教個兩歲娃兒學語,我們不厭其煩地教阿妹分辨正確發音,她輕輕念了兩遍,顯然沒有多大興趣。畢竟,她和這個世界或她賴以生活的丈夫之間,並不需要使用太多正確的語言,但是我們鼓勵她多做一些「表達」,至少這會增進別人了解她的需要,或說讓她那七十多歲、帶病的老公多添歡喜。

「嫁給他,好不好呢?」

「好啊!」阿妹毫不思索地回答,讓榮民伯伯聽了就默笑。

老公准許她養狗,不因她不洗澡而罵她,如果她愛看電視,連續劇就一齣又一齣地上演,她不但不需要洗衣、燒飯,老公還常載她去兜風。

她從不知道妻子的角色和責任;老榮民呢?以一句「沒辦法!她不會。」便不要求。不過她會把老公一點一滴的「好」收集起來,告訴我們:「老公有愛我啊!」

阿妹不會比較自己和其他女人的婚姻究竟有什麼不同,對她而言,和她爸爸的同鄉好友結婚,只不過是換了另一個住處和家人而已,她照常吃飯、睡覺和玩耍,她對現況沒有不滿。當年那個十七歲的智障少女沒有個人意願,她的「未來」任由父親和現在的丈夫決定。

香菇溫床

來到阿妹和榮民伯伯暗暗、小小的家,伯伯在廊下午憩,阿妹則在屋裡看電視,目光始終停留在那一小方

螢幕上頭,根本不關心屋外一陣嘈雜,究竟是誰來了。

「阿妹,慈濟阿姨來看你囉!」丈夫微弱的聲音沒把阿妹拉回現實。我們探到門邊叫她,她這才笑著走出來和慈濟阿姨相擁。

「阿妹有沒有洗澡?喔!連頭髮都沒洗。奇怪,上次沒幫你剪這麼短啊?怎麼回事?」阿妹自顧自地發笑,丈夫說她又給美容院剪了一次,花了兩百多塊。「以後想剪的話找我們來,全部免費!」慈濟阿姨打包票。

「阿妹不洗澡臭臭,連蚊子都不敢叮你,牠們一聞到阿妹的味道就咚--昏倒了!」說話的慈濟阿姨輕輕跺腳,不讓蚊子停在小腿上,其他人也不時在手臂上搔起癢來。

「阿妹去拿衣服還有大桶子,我們幫你洗澡、洗頭,要洗得香香的才舒服。」阿妹轉身進屋又在瞄電視。「等一下再看啦!先把衣服找出來,要洗過的,還有內褲。」

幾個志工順勢打量屋內,發現細細長長的樹根不知何時佔據了一整面牆,「阿妹你看!那是香菇嗎?不是,是不能吃的臭菇,對不對?你看你的衛生紙。」阿妹的床鋪因前陣子下雨淹水加上用過的衛生紙胡亂丟棄,居然孵出一窩黑黑高高的蕈類!

「阿妹忘了拿內衣!」第一次來的志工本來想做提醒,稍後才知道胖胖的阿妹是不穿內衣的。這時候,幾個在一旁空地取水的志工傳來哄叫,原來地下水經過「壓榨」,噴出一道冷冷的水外加兩條蚯蚓。

水一壺接一壺在瓦斯爐上燒著。志工借用隔壁王伯伯的浴室把阿妹請進去,她的身體漸漸散發出沐浴乳和洗髮精的香味。就在為阿妹沐浴的當兒,兩位志工上街幫她添購衣服。

「請問有沒有特大號的?」

「多大?」

「最大件的,很胖很胖的人要穿的,這個有鬆緊帶恐怕也不行呢!」回想阿妹的手臂和肚腹,好不容易挑了三件長袖上衣、一條長褲、兩條內褲和兩件寬鬆的罩袍。

娃娃在不在

洗過澡的阿妹還是不時抓抓手腳,大概是洗淨的皮膚跟空氣結合產生異樣的感覺,她搔搔大腿舒服地坐在老榮民身邊的椅子上。

「阿妹現在像在天上享福囉!有慈濟的阿姨來看你,洗得舒舒服服又有新衣穿哪!」信奉主耶穌的王伯伯走來走去,看出他平時對老鄰居也一定很關心。

「你們來,她每一句話都聽,平常我說她,她不聽還發脾氣打我,打了跑後面去,我追都追不上!」榮民伯伯說。

「哇!那要謝謝阿妹的支持,來,握個手!」慈濟阿姨不禁又摸摸阿妹凸挺的肚子,說:「奇怪,怎麼肚子會這麼大呢?肚子啊肚子,裡面有沒有娃娃呢?」

阿妹乖順地任由慈濟阿姨像白雪公主裡頭那個嫉妒的皇后,不斷地向

她的肚子發問:「娃娃啊娃娃,你有沒有在肚子裡面呢?」而眼前這個連月經都不會處理的阿妹,到底懂不懂「肚子裡有娃娃」代表什麼意思呢?不清楚。她的丈夫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。

「這裡面不要裝娃娃喔!要不然他在裡面太熱了!」慈濟阿姨自問自答地作了結語。

老榮民說天氣漸漸變冷了,他有時候咳起來很不舒服。「阿妹來,阿姨教你,如果老公咳嗽你就拍這裡,然後倒一杯開水給他喝,知不知道?來,你拍看看,再用力一點點。」

「伯伯,你那個棉被都濕了怎麼蓋啊!連床鋪都長菇了。我們忘了你們家可能淹水,所以沒特別過來看你們,我們會馬上送新的棉被過來。還有,你這地方這麼小,連個浴室廁所都沒有,人家什麼時候要拆也不知道,你有什麼打算沒有?」

「過去那一家現在沒人住,人家說要賣三十萬……」榮民伯伯的話就此打住,沒有那一筆錢大概也沒什麼好打算的了。

一位家住天母的志工突然想起來她家附近有一家外銷成衣專賣店,她張開手掌在阿妹的肚子上繞一周,認為一面大約四個手掌寬度的衣服應該穿得下了,她說回台北後會去挑幾件合穿的衣服給寄過來。

流浪與取暖

那隻終止流浪的小狗終於出現了!不過,牠還是喜歡在白天四處浪蕩,像牠的女主人以看電視打發時間一樣。牠跑到榮民伯伯腳邊,湊著鼻子在他褲管上摩蹭著。

「你們看牠,小小的、長不大的。」榮民伯伯垂著眼皮注視那隻顯然無用的小狗。在他的生命中,彷彿總在默默接受一些他並不十分熱情的東西,譬如他的妻子和小灰狗,這種柔弱的依賴關係在他晚年釋放出一種悲涼的調調。

榮民伯伯已經年邁,卻一如終年勞苦的耕牛,不知明年是否還有氣力,讓背上拖負的那張犛翻動春泥?



▲專題報導

榮家關懷

◎文/謝莉娟

因緣牽繫,繫下了慈濟人與榮民之家的緣。當關懷的心意揚起,
愛的火苗便從板橋、桃園、台南、屏東、花蓮……蔓延了開來,
說笑解悶、傾聽回憶、餵飯浴佛、整潔住處……
大大小小慈濟人各盡其能,各顯所長,
讓一顆顆孤老的心,有了微笑、有了期盼

走進榮民之家十多趟,和大多數到過榮家、接觸過老兵的人一樣,總覺得實在有必要將時代動盪、環境變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篇篇悲苦經歷,透過文字呈現出來。

然而在以善意為包裝,不斷挖掘他人隱私的好奇下,卻發現一個個的問題,只不過血淋淋地再次扒開別人封藏已久的記憶,對於行將就木的事實,寂寥的心情,似乎毫無助益。

這分汗顏與驚嚇,讓我放下純粹要新聞的意圖,把鏡頭由煽情的筆調、悲苦的氛圍營造,轉向生活場景和活動現場,捕捉榮民伯伯、榮家工作人員、慈濟人、非慈濟人互動的最初本質--凝視人、關心人。

挹注真情感

誠如退輔會主委周世彬先生所說:「把老榮民當成一般貧困無依的社會救助來看,對他們的自尊心會有很大的傷害。」

摒除外界加諸在榮民身上的漠然或大量的同情,對榮家第一代老榮民來說,年歲漸高,友伴漸凋零,語言、習慣、價值觀均異於一般民眾,其社會適應與生活又拘泥於一致性與軍事化,長期處在欠缺互動與學習的安

養中心,要接受外人的關心,總有幾分不適與錯愕。

第一次進入榮家關懷前,榮家社工人員總會提醒慈濟人:「伯伯們其實人很不錯,只是面對外界的注視,他們會不知該將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上,活動中若踢到鐵板,請大家不要覺得挫折!」

台東鄭怡慧回憶第一次進馬蘭榮家「碰釘子」的有趣經歷。她說,進入安養病房和第一位迎面相對的伯伯談話,老人家不太高興地說:「我不歡迎你們來,你們來對我有什麼用?你們來是帶給我煩惱,我是孤單的,也習慣孤單,我不歡迎你們來……」

面對生氣的伯伯,鄭怡慧當下不知如何是好;但是,「有心就有力」的想法,還是鼓勵她不斷去接觸,「老人家畫地自限的痛苦,除非他自己願意,否則恐怕任何人也不能將他心中的包袱卸下,雖然我們不能常來,但我們可以談得很高興!」

當然,也有一見如故,天南地北都可以聊的,一位胖伯伯就讓鄭怡慧印象深刻,「胖伯伯的右腳因風濕性關節炎進出醫院七、八次,且開了五次刀,現在右腳不能彎曲,行動都靠輪椅,但他不以為苦。」

胖胖的老人家表示,當了二十幾年的班長,自己雖沒有結婚,但手下的弟兄及其孩子、慈濟人有空都會來探望!「與他們非親非故,他們願意來看看,就很滿足了!」

經歷北伐、抗戰、戡亂諸役,老榮民當時只想:過沒幾年就會打回大陸去的,誰會想到要在台灣置產、娶妻、生子。老人家一番話:「當時生活苦得很,一人吃苦一人當!娶妻生子後,是一大家子一起受苦!」倒是解釋了榮民之家為何有一大群終身未娶的「羅漢腳」。

因著人情熟識、個案轉介,或醫療後居家關懷的因緣,慈濟人逐步參與榮民之家榮民伯伯的生活,對廣泛疲乏、困厄、解體中的榮家,投入關心。挹注的情感若是真切,無須朝夕相處,老人家也會有溫暖的感覺。

快樂的約定

據退輔會統計,至八十五年十二月底,榮民死亡人數已累計至二十一萬四千三百九十四人,也許再過十幾年就沒有榮民就養問題了!面對快速凋零的事實,有心於此的慈濟人仍有系統地為榮民伯伯帶動歡愉氣氛。

以板橋榮民之家為例,當地慈濟

人發揮社區就近關懷的精神,自八十四年三月開始,定期每個月一次活動,帶動老、中、青、少四代參與。老人家和老人家談天可以共同抒發思苦之情;青少年能帶動蓬勃朝氣;活動策畫、剪髮、剪指甲、按摩、準備小點心等細雜工作,則由中生代全權包辦。

活動不僅是單純的餘興節目,還有邀請榮家工作人員參與的包水餃、慶元宵、拜年等家聚,「工作量負荷過多的工作人員,也要關懷、鼓勵他們呀!」總領隊陳蕙民理所當然的認為。

而最早開始關懷榮家、已經三年多的桃園慈濟人,服務的重心則是放在癱瘓療養中心--仁愛堂,協助工作人員關注行動不方便的老伯伯與維護環境的清潔。

據最早接觸桃園榮家的萬德勝表示,當初鎖定癱瘓療養中心是經過一番考量和規畫。因為一般行動方便的老人家可以自由進出活動中心,和慈濟人藉由團康互動;但是,地處偏僻、服務人員配置較少的仁愛堂,除空間上顯得較擁擠、髒亂外,和外界互動的機會也較少。考量伯伯們的實際需求、慈誠隊的人力和時間後,慈濟人就從有形的浴佛、清理環境、洗衣、理髮,和無形的注入「愛的存款」著手,開始一個月兩次為伯伯找快樂的約定。

「雖然我們是去協助伯伯、工作人員,但是也要他們的同意、起歡喜心。」猶記得初接觸景象的慈誠師兄說,「因為從來沒有外界的人走進仁愛堂,也礙於不願讓人發覺寢室內髒亂的強烈自尊心,有位伯伯見我們要走進房間,竟張開雙手攔在門口;也有很多老人家見我們又整理、又洗東西,以為是榮家請來的,竟要給我們錢!」當慈濟人表明不求回報時,伯伯們還是有很深的疑惑。

一次,萬德勝為癱瘓的伯伯沐浴完畢,又感恩老人家給予一次奉獻的機會,這次老伯伯終於忍不住很在意地說:「你這樣說就不對了,是我該謝謝你才對!」師兄委婉地說明,伯伯能夠給予機緣,讓他體會付出的歡喜,並重拾當年與父親互動的情感,是該感恩、感謝。

只見老人家喃喃念著:「你不是我的親人,還為我付出……」無法言語的激動心情,由淚水悄悄宣洩。

關懷時間一久,慈濟人的身影已成為榮家大門內熟悉的一部分,儲藏室裡也端放著慈濟人備去的刷子、水桶、脫水機等。桃園慈濟人說,「常常來去,把東西放在那裡比較方便。」長期服務的理念,讓關心活動不再只是蜻蜓點水。

安住老年心

目前,慈濟在全省的七個榮家關懷點,唯一由法師引領關懷的屏東分會法明師父認為,「秉持慈悲喜捨的精神,將伯伯視為自己的長者,以大

愛來結這分善緣,也希望老人家把我們這些晚輩當作自己的小孩,抒發鬱悶。」

以同理的心情出發,想想榮家伯伯離鄉背井、有家歸不得的感受,年老至此,又受疾病折磨,相對於其他結婚生子的榮民,沐浴在子孫滿堂的幸福裡,不知情何以堪!

「只是輕輕拉起老人家的手問候,老人家就很激動地哭了!」法明師父說。有位彭爺爺因中風住進屏東榮家,至今已經二十個年頭,床頭擺滿香菸及兩瓶啤酒,慈濟人以現身說法勸他不要再抽菸、喝酒,會傷害自己的健康,老人家倒是將關懷的心意聽進去;再去時,菸酒已從床頭消失,也很樂觀地回應:「身體病了,心再不樂觀是不行的!」

「另一位九十九歲雙眼失明的老爺爺,據工作人員說,他因為眼瞎沒有安全感,每天都處在極度恐慌中,從不讓人靠近他,情急時甚至會攻擊人。我和師姊去看他時,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,像是想捉住些什麼,我們伸手讓他握住,他即安靜了下來。」法明師父說:「趁著安靜的時刻,和師姊一起念佛給他聽,雖然時間短暫,但是透過適度的肢體語言、平靜的佛號聲,老人家不安的心暫時平靜下來了。」

處在封閉的環境中,開朗者尚可寬心自在,悲觀者則沈溺在苦悶的情緒裡,心無法安住,胡思亂想,進而想不開自戕的悲劇亦時有所聞,面對榮家伯伯複雜的心結,慈濟人的目標倒是很單純,就是讓他們「開心」,歡喜接受人生的因緣。

「緣在此,就將心安住於此吧!」法明師父的分享,也道出了各地關懷榮家的慈濟人的心聲--把握當下因緣,讓伯伯們的晚年多點舒適、多點歡樂!

留下好回憶

榮民之家中,隨政府來台的第一代就養榮民,平均年齡業已高達七十多歲,而第二代榮民(已退伍之台灣職業軍人)在年齡、經濟條件上都未及就養條件,在可預見的將來,各地榮民之家的功能勢必衰萎,甚至轉型為一般老人就養中心。

所以,與其讓老人完全活在回憶和想像中,無法面對現實,讓周圍的人對他們的經歷、信念和犧牲全然漠不關心,倒不如讓溫情關懷開一扇交流的窗,透過凝視和關心為他們生命歷程作記錄,拋開族群、年代、生活背景、意識型態的藩籬,真誠相互對待,留下一段可以共同回憶的心情!

榮民輔導暨就養制度

◎文/謝莉娟

四0年代在政經環境整體考量下,政府決議精簡、重編民國三十八年自大陸撤退來台的大批國軍官兵;於是,這一批第一代榮民逐漸自軍中退役下來。

為就因公傷殘,以及年歲愈長、生活無法自理的老榮民著想,政府在民國四十一年確立國軍退除役制度,同年成立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,開始輔導退除役官兵,「使其壯有所業,病有所醫,老有所養,學有所用,各得其所,退而能安」,目標在使其獲得妥善照顧,並有助於國家建設與社會安全。

為貫徹法治精神,民國五十三年五月五日立法通過「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條例」,依據此一條例,具體訂出「就業安置」、「就醫」、「就養安置」、「就學」等各種方法。

在就養上,迄民國七十二年七月止,政府設有台北、板橋、桃園、新竹、彰化、雲林、白河、台南、岡山、佳里、屏東、花蓮、馬蘭、太平等十四所榮家,並負擔榮民的生活及服務照顧費用,另有四所自費安養中心。就養以年滿六十一足歲、單身無依者為優先;除有官、兵的就養區分外,另依身體狀況分有年老、傷殘、盲殘、聾啞、癱瘓、精神失常及其他。據榮民統計月報指出,曾在榮家就養的人數為十三萬二千九百一十一人。

相較於西方先進國家對退伍軍人優惠的「報酬論」和「重新適應論」的精神制度,我國似乎也達此一標準,但畢竟榮民是屬於大環境的一部分,即使政令、福利如何公平、完善,仍須各界的關注。




▲千江映月

成功嶺上談成功人生

◎文/張舜燕

由行政院新聞局、中央日報與成功嶺大專學生集訓班主辦的「新動脈--社會關懷與心靈淨化」座談會,
九月十一日由集訓班班主任高華柱中將主持,邀請政大副教授馬英九、新聞局副局長顏榮昌、殘障協會總幹事石元娜、口足畫家謝坤山、
慈濟委員呂芳川、中央日報社社長黃輝珍等各界人士蒞臨,
與現場一千多名成功嶺學員分享「社會關懷與心靈淨化」,以及「如何實踐自我、追求成功的人生」兩項主題。
會中並精心安排慈青手語隊表演慈濟歌選、視障音樂家蕭煌奇現場高歌,為這場心靈饗宴譜下尾符。
本文特選錄其中三位受邀者的精彩演講內容與讀者分享。

馬英九(政大法律系副教授)

如果無法力行,「美善的觀念」
難免流為「空洞的口號」。

民國五十二年五月十八日,就讀初中的馬英九在《中央日報》上讀到一篇文章「人情味與公德心」,執筆者是一位在華求學兩年的美國學生狄仁華,內容則是闡述他對台灣青年的觀察與認識。

熱愛中國文化的狄仁華認為,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現代青年,人情味之濃厚是外地無可比擬的,但面對公共事務時,顯然較缺乏公德心,如不遵守團體紀律、隨地亂丟紙屑、鮮少讓座給殘障婦孺……。

來自外國人的批判觀點,在社會各界引起一陣反思與探究:為何中國人的公德心,會淪落到讓外國人來檢討呢?禮儀之邦的中國傳統社會,果真與冷漠、自私畫上等號嗎?

當時一群台灣大學的有志青年,立即發起了「五二0自覺運動」,在校園中如火如荼地展開。身為青年一員的馬英九,也投身其中,並曾在教室佈告欄張貼了一張大字報--我們不要做頹廢的一代,更不要向歷史繳白卷!

自小,馬英九心中就謹記著祖父

去世前留下的兩句話--「黃金非寶書為寶,萬事皆空善不空」,也因此確認了「讀書、為善」的人生指標。

有一次,他騎著腳踏車前往永和探望同學,途中看到一棟二層樓的公寓失火,濃煙不斷冒出,穿著建中制服的他,立即丟下單車,隨手拎著水桶衝上前救火。雖然只是一場小火,但滅火後心中的快樂,卻是無法形容的,因為馬英九親身體驗到「今天我做了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」。

今年,颱風過境,馬英九居家附近的公園內,許多樹木因不敵強風豪雨而遭連根拔起。清晨慢跑時,親眼目睹樹根暴露土石外的景象,他想,若任其曝曬在夏日豔陽下,這青綠的樹蔭恐將成為歷史,一向愛樹的他於是動手將傾倒的樹木扶正。

這行動,立即獲得公園內早起運動人士的響應,紛紛加入救樹的行列。有人帶來粗繩,牽拉斜倒的樹幹;有人手執鋸子,整修被吹折的枝節;有人負責整地、挖土,將樹根深埋入地……,一段時間下來,大家成功地搶救了好幾株樹木。

「其實,台灣的人心並非全然如想像中那般冷漠;依我的觀察,社會所欠缺的是一股發動的力量,把熱心公益、關懷他人的火炬點燃起來。」面對如何淨化心靈、提升社會關懷的議題,馬英九強調,這個箭頭並非向外指向他人,而應從改變自我做起。

落實社會關懷的理念,沒有特殊的捷徑可行,唯有實際去執行。「去做,自然就會有成果!」馬英九也說明,如果無法力行,「美善的觀念」難免流為「空洞的口號」。

許多社會觀察者認為今日的新新人類,多以自我為中心,但就馬英九的認知,校園中仍不乏急公好義、樂善好施的時代青年。當他還是台大學生時,全校僅有一個服務性社團,而現在校園裡關心環保、原住民、榮民的服務性社團紛紛成立,推展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的。

目前台灣社會的治安問題,最嚴重的死角是竊盜,據統計,竊盜破案率僅三成三。馬英九表示,欲解決竊盜問題,僅依賴警方的人力,恐難做到全面性的改善,居民若能在社區內組織一道共同防衛管道,自然是防禦竊盜犯罪最有效的方式。

到底什麼力量,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良方呢?馬英九說:「大家以身作則,關懷周遭的人、事、物,才能點燃社會關懷的火炬!」

謝坤山(口足畫家、獲選一九九六年十大傑出青年)

一個人最好的朋友是自己;
最大的敵人也是自己。

今年八月,謝坤山與妻子林淑芬赴美領取國際繪畫競賽的視覺創作獎,一日兩人並行於唐人街,前方突然跑來一位高高壯壯的黑人,揮舞著雙手、用英語重複說著:「我很餓,給我錢!」

眼前這位四肢健全、又高又壯的外國人,竟公然向自己索取一餐飯錢,著實令謝坤山百思不解。然而,不願因一時憐憫的施捨,而阻礙了他向上的意志,所以謝坤山堅持不把身上的銅板給他。

這一路走來,謝坤山明白:「一個人最好的朋友是自己;最大的敵人也是自己。」

十六歲那年,謝坤山因工作時誤觸高壓電,失去了雙手、右小腿,右眼也因而喪失視力。在許多人眼中,他的未來已隨著意外而被擊倒,但謝坤山並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生命,遭受考驗時,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:「我還擁有什麼?」

自醫院出院後,謝坤山曾有七年時間在家獨處,一日看見妹妹手中握著一枝筆在寫功課,他心想:「以前,我一伸手,也可以輕易地拿起它,但是現在我沒有了手……,難道我再也沒有辦法拿起這枝筆嗎?」

不斷思索後,他終於想到--我還有嘴啊!此外,在凡事不求人的情況下,他也開始動「口」學習如何削鉛筆。

首先,咬來一支小鋼刀,刀鋒朝外含在口中,再將待削的鉛筆推向桌角,尋覓到適當的著力點後,再一口一刀、一口一刀地削下鉛筆的木屑。如此一刀一劃,不僅削出了謝坤山的自信心,也為他削出了一條坦蕩蕩的人生路。

謝坤山也與青年朋友們分享一段年少時的親身經驗。

尚未發生意外時,十五歲的謝坤山曾與一群友人至內湖登山,途中遇見一位老婆婆蹲坐在路旁乞求,他順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五塊錢紙鈔,放在她的碗中。隨後,他心情愉悅、腳步更加輕盈地繼續向前。

不久,路邊又出現一位年邁的老

先生在乞討,謝坤山再度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塊錢紙鈔,此時,他心中卻猶豫了片刻:「這張鈔票,是我身上唯一剩下的錢。」不過,當下他轉了心念,又恭敬地將錢遞了出去。

下山候車時,謝坤山發覺身上沒有返家的費用,便向朋友借錢買了一張公車票。其中一位住內湖的友人得知事情始末後,忍不住驚笑出聲:「你實在有夠笨,這兩位老人是我們這裡的大地主啊!」

聽完朋友的話,謝坤山臉上並沒有懊惱、羞辱、或生氣的神情,反思片刻後,他脫口而出:「原來我是這麼富有啊!」

謝坤山無法想像這兩位擁有田產的大財主,為何執著於區區五塊錢、十塊錢,而向人乞討呢?一個人的心,難道僅僅用於如何計較口袋中多了一個銅板,或是少了一張鈔票嗎?

「逆境是拿來修煉自己的。」謝坤山認為,人生的考驗一波接著一波,當下一念心轉,可能把逆境轉為助緣。

回想學畫初期,謝坤山曾接受多位師長的支持與關懷,他們不求回報的付出,一直是他學習的榜樣。他也希望藉由分享,將自己的這分愛,繼續向外擴展。

「生命就像一滴小水滴,隨時可能被蒸發,而當這滴水注入大海時,就不容易乾凅了。」謝坤山也邀請成功嶺上的青年朋友們,一同加入這善的循環、愛的大海!

呂芳川(慈青慈懿會全省總幹事)

我們會成為怎樣的人,
端看自己如何定位人生。

每當與年齡相仿的朋友談起人生的各個學習階段,二十七年前那段在成功嶺受訓的日子,便彷彿穿過時光隧道,湧上呂芳川的心頭。

他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表示,許多青年在來到成功嶺之前,一直生活在以自我為中心的環境中,養成任性、傲慢、自大的態度,甚至對他人不屑一顧。然而,來到需學習團體生活的成功嶺之後,不僅開闊了他們的視野、修正了不適當的生活習性,更難得的是,許多人因而開始學習如何去關懷周遭的人。

自從擔任慈青慈懿會全省總幹事,呂芳川也看到了許多青年從服務中體悟生命真諦的例子。

曾經有一位大專青年到慈濟醫院當志工時,被分配到腫瘤科,為一位老爺爺洗頭、洗澡、唱歌、按摩、說故事。幾天後,他感泣地說:「這幾天,我才真正了解何謂『充實的人生』!」這趟志工行讓他由內心覺察到如何行孝與感恩,也啟迪了他對生命更深一層的認識。

呂芳川也和在場的大專青年,分享了一則發人深省的故事。

在南部的鄉下,有一位開雜貨店的年邁阿婆,雙眼失明。有一天,阿婆以多年的積蓄聘請鎮上的水電工,在家門前安裝一盞路燈。水電行老闆得知後,驚訝地問她:「你晚上很少出門,而且眼睛又看不見,裝路燈做什麼呢?」

阿婆說,她居住的地方很偏僻,到了晚上若無路燈照明,過路的行人恐怕會有諸多不便、影響安全。所以,她心中一直有裝路燈的心願,可惜經費不夠,現在錢足夠,就可以圓滿這個願望了。

阿婆的善心,感動了水電工為她裝設路燈,並且僅僅酌收成本費。

這個善行很快傳遍了整個村落,深受感動的村民,也紛紛捐錢,在偏遠處設立一盞盞路燈,讓深夜返鄉的路人能有安全的歸程。

呂芳川也引用證嚴上人的開示「許多問題的根源並非能不能,而是要不要;只要有心、用心、盡心,就可以克服一切」來說明,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扇大愛的窗、一面感恩的鏡子;當你打開了大愛的心窗,不僅可以使周遭的人獲得溫暖與照顧,自己更可以從付出中得到充實與喜悅。

這世上,有人側身經過貧病時,視若無睹,也有人雖在千里之外,卻能聽聞百里之外的哀號聲。

「我們會成為怎麼樣的人,端看自己如何定位人生!」因此,呂芳川鼓勵有緣相聚於成功嶺的年輕朋友們,在生命中領悟到一些珍貴的東西時,就要趕快把握,別讓青春歲月悄然空過!



▲上布施

你是我永遠的驕傲

◎文/葉文鶯

「我寧可讓你們在他身上劃二十刀,也不希望將來你們當了醫師,
在任何一位病人身上試一刀。」一位大體捐贈者的家屬定定地說。

本學期初慈濟醫學院又啟用了十四具大體,在第二屆啟用儀式上,大體捐贈者的家屬也應邀出席觀禮。在透過「大體老師」了解人體生理結構之前,學生從家屬口中或行為表現上,進一步了解了幾位大體老師的生活與情感。

他們的生平事蹟分別張貼在所躺著的檯面側邊,使得眼前冰冷冷的身體,頓時有了溫度;他們的笑容、他們的美好,活在家屬的心中,也融入了學生的解剖課程,譜成課前難忘的一章。

裡面是我先生

她,似乎來得過早。大體啟用灑淨儀式開始之前,她流覽著解剖學科辦公室廊外的圖文資料,那是由大體捐贈者家屬所撰寫的捐贈者生平,含有無盡懷思;這群堪稱「捨身菩薩」的捐贈者因不平凡的布施,而吸引人佇足凝視,逐一端詳他們的全家福照片或大幀獨照,栩栩如生的表情樣態透過紙面,在觀者的腦海裡放大……

她也曾提供一份有關丈夫生平的資料給大體解剖學科,然而應她所求,資料與全家福照片並未張貼,因為不希望任何遠親因此得知丈夫過世的消息。

「知道了也於事無補,反倒是每被問一次,我就要再倒一次。」她保留了一生中最熟悉難忘的回憶,不讓他人輕易翻攪,並且相信再過兩年,她就可以調適這生命中的一大失落。

個兒都高過於她的子女,正由技術員陳鴻彬領進大體解剖教室,再次瞻仰父親遺容。當孩子們消失在自動門時,婦人收回視線,目光再次停駐在那些圖文資料上,未發一語。

「請問裡面是您的--」禁不住我這一問,她答以滾落的淚珠。愈接近儀式開始,走道上進出的人愈多,她側轉身,秀麗的臉龐與牆面對立無聲,我拍撫她的背,感覺她身上一股無以測量的哀傷。 

她努力平撫情緒、拭去殘淚,告訴我:「對不起,今天本來不想來的,因為我媽媽三天前剛過世,今天又來到這裡,我實在--」停頓片刻,她恢復聲調接著說:「那是我先生,我很想進去看他,但是進去了再怎麼看都是--」她困難地倒抽一口氣。

「看起來還好,不錯。」孩子們出來後對母親說。不久,他們隨著其他家屬逐一入座,在精舍師父的帶領下禮佛誦經,許多家屬再次哭紅了眼睛。

把最愛獻給醫學生

禮畢,全體進入解剖教室,等待一具具大體被打開,對家屬而言,這是再見往生親人的最後機會了!

當大體頭上的白布被學生慢慢揭開,露出面容的那一刻,家屬內心的悸動無以掩藏。不知道在場其他人的目光和心思集中在哪裡,很多情景在同一時刻發生,沒有人能夠觀照全面,或許只能回歸自心,接受當時湧至心上無以言說的體會吧!

她趨前與子女一同立在丈夫面前,如此舉動才合乎常情啊!方才獨自守在門外,著實苦了她。

由於他丈夫的遺體在外縣巿經不同方式處理,加上遠途的搬運,「樣

子不是很好看,你們不要害怕喔!他人很好。」她見狀,最先關心的竟是學生的感受,心胸何等超越!

她曾在慈濟刊物上讀到上一屆同學上解剖課的心情和收穫,知道學生感恩之餘,仍不免有恐懼惶惑的情緒,所以希望這次能有機會同四名學生說說話,讓他們多了解丈夫生前為人,期能減少陌生與恐懼。

而另一位未亡人見到丈夫,合掌失聲地說著:「你一點--都沒有變!真的,一點都沒有變!」乍聽之下,像是失散多年的夫妻,即使青絲教歲月霧白,依然不忘當年定情的伊人。她喃喃自語,不斷與亡夫對話。

婆婆沒料到媳婦情緒這般激動,淨看著媳婦任斗大的淚珠滑過面頰。幾次,她輕喚媳婦名字,試圖把她拉回現實,哄著她說:「乎菩薩在這兒好好啊睏啦!乎伊好好睏啦!」除了婆婆之外,誰都不忍把猶在訴說相思的遺孀拉開。

許久,所有的家屬相互攙扶離去,把他們的最愛,獻給慈濟醫學院學生。

課前一章

曾應龍教授應允她的要求,讓她在課前幾分鐘與四名學生說話。  

「他很喜歡帶我們玩一些比較刺激的戶外活動,如果他是你們的父親,你們一定會很喜歡他;還有,他對太太很信任,不管我去哪裡或是太晚回家,都不會質問我。」

「他每次出國都會為我買衣服,他的眼光真的很好,買的衣服不但穿起來合身,而且很好看。你們猜他怎麼買的?他總是先告訴店員我的身高體重,挑了合適的衣服後,再請身材看起來跟我差不多的店員試穿給他看。」提起丈夫生前總總,她的愁容不再。

與其說他丈夫用的方法有多好,不如說衣服穿在她身上,即可證明他的眼光不差。當天,她著棕色立領及膝的圓裙洋裝,罩著一件黑色短外套,襯出迤長的身材,煞是好看。

「你們以後會結婚,當人家的先生--」她話語未完,又想起另一件事:「喔!他很會作菜,可是從不做家事。」語中不帶責備,她笑著說:「他是工作狂,全心投入事業,向來都是被我們侍候得好好的。」

打開記憶,盡是絲絲甜蜜,忘了方才說好的談話時間;提起丈夫,字字句句都帶著她身為人妻的幸福與驕傲。

「我寧可讓你們在他身上劃二十刀,也不希望將來你們當了醫師,在任何一位病人身上試一刀。」她說:「這具大體得來不易,請你們一定要善用。當初住院治療時,不管我先生或是我跟醫師說什麼,他們好像都不

怎麼在意,我希望你們以後不僅是治療疾病,也要照顧病人和家屬的感受,雖然好話、壞話都是一句,但是聽在家屬耳裡,就很不一樣。」

「若還想知道什麼事,或覺得心情煩悶,隨時打電話給我,不要怕打擾我。」她留給四位學生各一張名片,不忘加上家中電話號碼。

突破不捨關

在國內大體捐贈風氣尚未打開之前,慈濟醫學院所獲贈的每一具大體,得來不易。

家人的不捨往往是考慮捐贈與否的關鍵,這位婦人也面臨如此的兩難情境,不過在為丈夫做這個決定之前,她仔細推想過:人死後若有知覺,不管以土葬、火葬或捐贈大體的方式,被蟲子嚙咬、被火燒或被解剖做醫學研究,都會疼痛,而相較之下,大體捐贈還比較有意義;如果人死後無知覺,那麼更不用顧慮了!

「我今天來覺得很心安。聽說人要走之前,聽覺是最後消失的知覺,所以我在耳邊告訴他,要為他捐贈大體,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致的。」

「我先生讓白髮人送黑髮人,說來也算不孝,如果他因為這個不孝之名該被打一百下屁股,我想後事這樣安排,至少可以少打五十下。」她對自己所做的抉擇頗有自信。

從失落中找到驕傲

午后,被招待於茶道教室飲茶的家屬們,因共同而神聖的抉擇,彼此很快交心;他們相互安慰、互留名姓和聯絡電話,延續善緣。臨別時刻,有「屬說不久將再抽空到慈濟醫學院,看看慈濟、緬懷逝去的親人,與「慈濟」的親密感油然而生。

親愛的人在人生列車驟然缺席,固然是樁遺憾,而此行透過莊重的儀式淨化心靈,再次回顧、與人分享往生家人的可愛與不平凡,家屬們的心情平復了許多。

但在生死領域的探索上,人類仍然存在許多無知、悔罪和禁忌,然而大體捐贈者的家屬卻能從失落中找到寬慰自我的坦途,這些捨身菩薩不但是他們邁向往後人生道路的力量,更是他們永遠的驕傲!

家屬心聲之一

◎文/何惠卿

陳榮明先生的妻子回憶先生捐大體的經過--

我先生原本要做器官捐贈,託我各處打聽,卻因罹患癌症,無法如願。有天,他偶然聽到收音機裡證嚴上人對大體捐贈的呼籲,便欣喜地要我立即打電話和認識的慈濟師姊聯絡,辦妥此事。

我原本不答應。他是我先生,我怎麼捨得把他捐出去?沒想到他反而罵我「傻傻!無睬你也在聽上人的開示!」還進一步將大體捐贈同意書拿給我婆婆簽,並且跟婆婆擔保:您儘管簽,您兒子做的事一定沒錯啦!

張明源小弟弟的媽媽說起孩子--

謝謝孩子在整個過程中給我很大的成長。雖然因為要趕著交台中分會十周年慶的活動文件,無法抽身去參加大體啟用儀式,但我很放心,因為經過一年的等待,孩子終於能完成他的心願了。

曾經問過老天爺為什麼讓我生了一個「傻兒子」?明源從小就不太會吵鬧,做什麼事都很隨和,生病的時候,好多次半夜要下床上廁所都不叫我,問他為什麼?他都說「媽媽也要休息啊!」教我現在想起來仍然好心疼、好心疼……

沙啞的聲音掩藏不住張老伯對孩子的關愛--

孩子生病時,我沒辦法替他做什麼,但遺體捐贈這件事,至少我可以幫他做到吧!這孩子個性較為「妄動」,但心地很善良!病危時,我們問他願不願意將身體捐出去,讓醫學院的學生做研究、再救其他人?他答應了。所以我想明年火化後,就讓他繼續留在慈濟大捨堂吧!在那裡,他還可以碰到更多的好人,教他更多的事情。

家屬心聲之二

◎文/何惠卿

唐俊生醫師的兒子談到和爸爸的相處--

我相信爸爸會去很好的地方,因為他生前是那麼樂於助人,做事又有毅力!他很少對我們說什麼,但他自己卻都做到了。譬如,他說要加考家庭醫師執照,就真的會在吃完晚飯後,上樓去念書,直到考上為止;若前一晚決定隔天何時起床,第二天就一定會準時起來。

爸爸走了,我的心裡也會覺得難過、不捨啊!特別是在他剛往生那段期間,上樓時,看不見以往好學的他端坐在書桌前看書,心裡真是覺得悵然,但我想生命就該是如此吧!設法讓自己善用每一段時間,即使在往生後,還能為活著的人造福。

康純安老先生的女兒康蕾說--

爸爸生前很喜歡收集各項資訊,是個博學多聞的人,雖然信奉天主教,看見佛寺道場,也會進去參觀。爸爸告訴我們:「台灣地窄人稠,活人的空間已經不多了,往生者又何必去佔據有限的空間呢?你看看,原本蒼翠的群山,被一座座墳墓裝飾得真像顆癩痢頭!」

此外,慈濟人的做事效率與尊重遺體的態度,也是令我們姊弟安心將心愛的老爸交給慈濟的原因。

我們打電話去南部一家醫院時,接電話的人居然告訴我們:「這學期不缺大體,你們先送去冰庫冰起來好了。」想想,親人即將往生的痛與急,已經讓家屬不知所措了,又聽見這樣的回答,叫人如何是好?

所以我想,醫學中心作業系統的連線和團體共識是很重要的!若能環環相扣、彼此尊重,不僅往生的人願意,家屬也會放心將家人捨出去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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