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覺有情

水土、胎神、花草

◎林清玄

在順境之時,要使生活有風采。
在逆境之時,要不散亂,保持靜心。

故鄉的水土

第一次出國,媽媽幫我整行李,在行李整得差不多的時候,她突然拿出一個透明的小瓶子,裏面裝著黑色的東西。

「把這個帶在行李箱裏,保佑旅行平安。」媽媽說。

「這是什麼密件?」

媽媽說:「這是我們門口庭抓的泥土和家裏的水。你沒聽說旅行如果會生病,就是因為水土不服,帶著一瓶水土,你走到那裏,那裏就是故鄉,就不會水土不服了。」

媽媽還告訴我,這是我們閩南人的傳統,祖先從唐山過台灣時,人人都帶著一些故鄉的泥土,一點隨身攜帶,一點放在祖廳,一點灑在田裏,因為故鄉水土的保佑,才使先人在蠻荒之地開墾出富庶之鄉。

此後,我每次出門旅行,總會隨身攜帶一瓶故鄉的水土,有時候在客域的旅店,把那瓶水土拿出來端詳,就覺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麗,充滿了力量。

故鄉的水土生養我們,令我們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,即使漂流萬里,在寂寞的異國之夜,也能充滿柔情與壯懷。

那一瓶水土中不僅有著故鄉之愛,還有媽媽的祝福,這祝福綿長悠遠,一直照護著我。

胎神吹冷氣

有一位親戚懷孕了。

一天,來向我訴苦,說她居住的地方非常燥熱,夏天的氣溫高達三十五、六度,懷孕的人怕熱,因此每天半夜都要起來泡兩三次冷水浴才睡得著。

我納悶的問她:「妳為什麼不安個冷氣呢?」

她說:「我不敢呀!怕動了胎神,再熱也只得忍耐。」

「在這麼熱的天氣裏,連胎神也很想吹冷氣呢!」我說。

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,隔了很久才恍然大悟的笑出來。

親戚果然裝了一台冷氣,從此天天都睡得很甜美安心,幾個月後生下一個又白又胖、人見人愛的孩子。

我去看她,她很感激的對我說:「胎神果然也喜歡吹冷氣呀!」

「是呀,是呀!」我說。

其實,一位懷孕的母親有著真正疼惜孩子的心,自己就是胎神了。

胎神多麼遠,母愛多麼近;胎神多麼虛無,母親多麼真實。

重新生長的花草

出了一趟遠門回來,才知道台北很久沒有下雨,使我種在陽台上的花草枯萎了大半。

「好可惜呀!爸爸!你種的花草都死了。」兒子說。

我把植物的莖折一節來看,對兒子說:「這莖中還有水份,只是枯萎,還沒死哩!」

於是,我像平常一樣,每天晨昏為花草澆水一次,一星期後枯萎的花草開始抽芽,三個星期之後,已經綠意盎然了。

這時我才把枯萎的枝葉剪除,使得院子的花草比原來的還要青翠。

我和孩子一起澆水的時候,告訴他:「在太陽暴熱、環境不好、沒有雨水滋潤的時候,我們也要學習花草,休養生息,保持生機。」

在順境之時,要使生活有風采。

在逆境之時,要不散亂,保持靜心。

▲喜樂證言

屏東分會的香積菩薩--蘇瑞英師姊

◎周淑美

平凡、自然,沒有傳奇、不具色彩,
一如南台灣碧澄清朗的天光,
默默的映照著那兒的溪聲山色,
在我眼中,她,是一位應化的--香積菩薩。

爆香了切成細絲的嫩薑,她從容地抓起一把蕃薯葉,「嗤」的一聲,但見一陣熱煙,瓦斯爐上的火焰認真的跳躍著,豆粒般大的汗珠沿著那一方額頰涔涔而下--雖然氣候燠熱,雖然體態發福,但是掌廚的人兒仍是那般自在、俐落的,就在鍋鏟的起落間,一盤芳香翠綠的蔬食已端現在屏東分會的餐桌上了。

一個夢

「記得屏東分會落成前,我連續兩日在午睡中夢到自己來到一座『好像宮殿』的地方,四處還有些木板尚未收拾,只見一位面目姣好的白衣女子,笑著對我招招手說:『來幫忙整理吧!』」

在這個夢境之前,她對所謂的佛教、佛法毫無概念--原本信奉一貫道,甚至已晉座為點傳師的身分,但在一次講道會上被質問:「必須發毒誓才能信你們的教,這算慈悲嗎?」她悚然心驚,無言以對;自忖識字無多,不明教義,本身尚且懵懂,如何接引眾生?從此,棄絕與道親的過從,單純、專心的做一名銀髮族。

跟上慈濟隊伍

早在民國七十八年,由友人輾轉代繳建院基金,即成為慈濟的會員,但當時也只是:「反正交錢做好事就對了!」至於其它,一概不知;如今,連續兩日相同的夢境令她難解。黃昏外出,適巧遇見在慈濟當委員的街坊劉金菊師姊,順口談起了夢中所見,劉師姊也順口回答:「啊!是佛祖在叫你了!我們慈濟的屏東分會就要落成,你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嘛!」

隔天一早,她跨上摩托車,在中興路上來回騎了兩三趟也找不到什麼「屏東分會」,正打算放棄,迎面停下一部遊覽車,車中走出一些穿藍色旗袍的女士,她趨前請教:「你們是不是到屏東分會去?我可以跟著走嗎?」就這樣,她開始跟著這列浩蕩的隊伍走向菩薩道--那天,正是分會落成的日子。

走入分會,眼睛一亮,她訝異萬分:「這屏東分會怎的和夢中所見宮殿一模一樣?」舉目望去,處處是人但無一人相識,心想:「既然是要來幫忙的,就得自己找事做!」信步走到廚房,看到大夥兒正忙,自動的就加入洗豆切菜的行列--自二十來歲嫁入大家族作新婦,她即為家中數十口老少烹煮三餐,浸淫廚藝三十餘年,刀法之俐落、動作之嫻熟,不由得司職主廚的陳玉枝師姊慧眼識英雄地吩咐眾人:「切菜的事交給這位師姊就好!」

放下山徑,走向佛道

落成典禮之後,上人駐錫屏東分會一週,她日日摸黑出門,摸黑返家,天天趕往分會替眾準備餐食。上人離開屏東後,她也忙著整理行囊,準備和山友們去攀登大霸尖山--登山已有三年歷史的她,舉凡玉山、阿里山、大霸尖山、大武山等等,都曾留下足跡;分會落成前,她已和山友們約好,再走一趟大霸尖山。就在出發前夕,劉師姊力邀她返精舍尋根:「你啊!要讓佛祖拉,別再讓山拉,我們回花蓮看師父去,你那幾日一直在廚房忙,也沒見到師父……」

就這樣,她放下了山徑,走向佛道。到精舍見了上人又是一驚:「怎麼師父和夢中的白衣女子一個模樣?」而精舍常住們的苦修利眾,更令她覺醒:「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玩樂上了。」

當大家向上人告假時,她卻留了下來,一住,就是八天,也是在精舍廚房中展顯所長。本想就此依止精舍,卻抵不住家人的聲聲催喚而返回屏東。

到分會「湊手腳」

回到屏東的第二天,又在街路邊遇到劉師姊:「你若有空就去分會幫幫忙吧!那兒很缺人手啊!」

再度去分會,偌大的空間裏,只有清冷的兩三個人影,兩位常住師父正忙著清洗分會落成日十方來眾用過的被套,她二話不說,挽起袖子,在沒有洗衣機的情況下,一天清洗二十件,一口氣洗了五天。

在這五天中,她自然的看到了本會和分會的人手對照,眼見佔地近千坪的分會,僅有兩位常住師父孤伶伶的打點內外,經常忙得分身乏術,不忍之心油然而生,當下就決定:「不能回精舍沒關係,卻非來分會『湊手腳』不可!」

每日清晨四時,她由家中出發,到了分會,備餐之後,跟著常住師父學習供佛、課誦,然後灑掃庭宇、清理院落……總是要留到安板聲起,分會的大門落鎖後,她才踩著夜色離去。如此周而復始,個把月後,見慧師父開口:「你在家中尚有未盡的責任嗎?如果可以,就住進來好了,免得早晚奔波太辛苦了。」

從那一天起,她成了屏東分會的一員。

香積菩薩

三年了,即使偶而返家探望兒孫,她也惦著快快趕回分會,原因無它,仍和三年前一樣:「分會太缺『手腳』了」。

平凡、自然,沒有傳奇、不具色彩,一如南台灣碧澄清朗的天光,默默的映照著那兒的溪聲山色,在我眼中,她是一位應化的香積菩薩--屏東分會的蘇瑞英師姊。

▲人生講座

真善美的探尋

◎高信疆

過去若干年的生命歷程,對我來說極有意義的一件事,
是我在四十多歲的時候,能夠認識並接觸到師父證嚴上人--
想想,在這個紛擾不寧的世界裏,在這般翻雲覆雨的人事中,
在這種坎坷酸楚的道路上,而有師父這樣的人,做慈濟這樣的事情,是多麼地不容易。
也是因此,我很高興自己還可以替慈濟做一點微薄的工作,
也很高興接受文化中心的邀請,來和各位談談我對真善美的認知、體悟和反省。

一般說來,我們對真、善、美這些信念的認識和實踐,其根源,也許是來自於生命成長的自然需求,也許它就是生命的主體與本質;但是表現在外的,又大多是受到我們的性格、教育、生活、成長……各種條件的啟發和模塑。於是,當它們作用在一些人身上時,也可能引發了相異的動力或衝激,而有了種種追尋、質疑、信仰或幻滅的不同過程。有時,這種情形還可能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。較知名的,如十九世紀末的大作家托爾斯泰,他的作品「復活」、「安娜.卡列尼娜」、「戰爭與和平」等等,大家都耳熟能詳,這個偉大作家的一生,就是一系列追尋真、善、美的掙扎和挫傷、失望與希望之旅。

年輕時,他對自己的期許很高,但他仍覺得有三個問題需要解決;第一,他希望能戰勝賭博的慾望,而這是可能的;第二,在情慾上,他想這是不易戰勝的,但他要儘可能的努力;第三,他發現他很好慕虛榮,當別人讚美他時會很高興,批評他時就不高興,甚至連早晨刮鬍子,發現左邊鬍子比右邊鬍子翹一點,也往往會令他難過;他覺得虛榮慾是一切中最可

怕的。而他的一生就是在追求做為一個真實而善美的人,希望把這些問題一件件克服下去,並把那理想中的真善美光大起來。

因著這一分自覺,他不斷地將自己浸潤在文學、音樂和藝術之中,而且身體力行,勇於實踐和反省。但他晚年寫了一本「什麼是藝術」,把大多數的藝術家、作家,都批評得一無是處。

引申到自己身上,也是一樣的苛刻。他認為自己這一生寫過那麼多書,並沒有什麼價值可言,大多數的作品都可以丟掉。他說,「一個鄉村農夫未經歪曲的欣賞能力」,才可能發現真正的藝術作品,因為文學的目的,在於溝通和救贖,應該讓人成長,讓人性提昇起來,和人建立一種兄弟式的友愛與宗教般的情感。假如文學不能達到這種「美好、偉大、普遍的」功能,那根本就是一種浪費;所以他罵莎士比亞--英國最偉大的戲劇作家,說他可以是任何東西,但絕對不是一個藝術家。這些話,對喜愛文學的人來說真是怵目驚心,因為這樣子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文學作品可看了。

然而他的理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因為他覺得大多數現代或古典作家所寫的東西,都是缺乏生命力的;或是刻意寫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,或是製造一種享樂主義的、時髦的、頹廢的、混亂的情緒,並不能使人變得更真誠篤實,不能達到人與人之間和諧的效果。托爾斯泰將藝術注入了宗教的深度與高度,所以回頭再來看別人或他自己的作品,覺得都沒有什麼可看的了。

他如此嚴肅甚至苛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,到最後,卻遭遇了一次又一次地瓦解和幻滅。在那樣的標準下,他是一直都「對自己不滿」的,他想:我的生活不能和我宣揚的主張相一致,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罪人。因此,當他晚年,八十二歲了還離家出走,獨自找尋他的真理,最後卻病倒在一個小車站裏,被人送到醫院已經沒救了。那麼有名的大作家,就這樣痛苦而堅強地死了。

人生,也是對真善美事物不斷追問檢討與落實的過程

托爾斯泰這個追尋,在若干人看來也許是個悲劇,但至少他對自己很誠懇、很認真。他年輕時就那麼真誠地去追求什麼是真?什麼是美?什麼是善?並能貫徹始終、九死兒無悔,說他是「俄羅斯的良心」,實不為過。也許他有很多偏見,也許他一直沒有完成他所堅持的信念,然而,他追尋的過程卻值得我們尊敬;他追尋的態度更是令人感動的。

為什麼真善美這樣值得我們努力去追尋呢?日常生活中,我們常說:「這個很好」、「那個不好」,「這是對的」、「那是錯的」,「好美啊!」「好醜啊!」我們每天起碼有幾十次的機會在做真善美的判斷;不論你有學問也好,沒學問也好,其實這是人之所以為人、生命之所以有存在價值的基本理由,或者是最後的一個理論。就大多數正常人而言,從出生開始,整個人生的過程,也許就是一個對真善美的事情不斷的追問、檢討與落實的過程。

但是,我們很少仔細的分析,究竟那一些是真?那一些是善?那些又是美?究竟真善美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?曾任大英百科全書編輯委員會召集人的阿德勒(Adler),也跟我們一樣被這個問題牽引住了。為了弄清楚這幾個重要的「大觀念」,他曾邀請世界各國各界的人士,在一九八一年度的「阿斯朋人文探討協會」上,深入地討論過真善美的問題。並指出這是我們據以判斷這個世界的標準。

他們的討論曾被拍成電視影集,

在全美公共電視網播放。這也可以看出西方學術界、傳播界對這個問題的重視。這裏我並不想重覆他們的討論,只想就這個命題開始,進入真善美的世界,做我個人的一個閱讀,或對各種經驗的組合做另一層的探討。

關於真

什麼是真?

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赫曼.赫塞(Hermann Hesse),他的作品「流浪者之歌」(原名「悉達多」),寫的是佛陀怎樣得道的故事,是一本西方式的寓言小說。這裏要談的,是他的另一本書:「東方之旅」,在這本混合了他個人的自傳、他的文學經驗、以及十八世紀後半葉「盟會小說」的神秘主義特質的傑出作品裏,他提出了一個極沉重的疑問:「敘述者的難題」和「面對真實的無力感」。

有一天,他所參與的盟會邀請他到東方去,參加一項獨特的旅行。經歷過各種奇異的體驗後,他重新反省,並著手敘述這一事件時,他開始感到迷惑,想不清楚這一事件的內在意義了;更由於事件的巨大變化,使他自己也陷入了一片茫然與混亂。他說:「每一件事情,只要我稍一加以縝密的考慮,就變得很有問題;每一件事都溜跑而瓦解了。」一點點挖掘下去,他不僅感到敘述的困境,更深一層的警覺到記憶的破碎,和真實的難以把握。這些地方到底是真的去了還是假的?他所接觸的這些人,是怎麼一回事?他到底認識他們多少?……他一層一層地問下去,愈問愈疑惑,他想:到底有沒有這個東方之旅啊?

視而不見、主觀的掩遮,阻礙了人們對真實的掌握

一般人的經驗中往往都發生了這樣的問題:就是我們對很多事情,好像很有把握,很懂,甚至我們還是目擊證人或參與者,都以為是真的如何如何。但是深一層的反問一下、驗證一下,我們何嘗認識了多少?掌握了什麼?這本小說的意義當然不只於此,但就「真實」這個命題來講的話,他很虔敬的對此提出了質疑與探討。

恰恰相反的是,另一位很有名的英國作家毛姆,在民國九年時到過中國,寫了一本「中國印象記」。他從頭到尾懷著一顆旅人的心情,一分「免去一切責任的自由」,甚至不記日記,不作嚴肅的筆記和資料的收集,只是他來了,他看了,他遇到些這一生「再也見不到的人民」,如此而以。事實上,那個時刻的中國,正是處在一個天翻地覆、新舊交接的時刻,毛姆原本可以寫出一部極其重要的著作,可惜他的自負太深了,他的輕率與主觀,掩遮了他的眼睛和心神,縱使有些精彩的片斷,他的整個中國印象,也只是零零碎碎浪漫的獵奇、虛幻的想像、偶然的際遇和不著邊際的個人感覺而已……。如果像赫曼.赫塞那種「東方之旅」對「真」的要求的話,可以說毛姆幾乎沒怎麼認識中國,他大老遠走了一趟,徒有一流的文采,卻沒看見多少東西--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「視而不見」呢。

遺憾的是,這卻是大多數人認識「真實」的方式。

「看」,是思考的過程,是一種價值的選擇

對真實世界,我們說我們看見很多東西,但我們看什麼?怎麼看?

「看」其實是一種篩選、一種價值、一種知識或註解的過程。不同人看同一件東西或同一件事情,會有不同的感受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,所以我們的報紙才五花八門,同一件事情的看法、寫法都不一樣。因為人們受到「我」的限制--這個世界

太大了且變化萬千,而人只在這個短短的時間與小小的空間裏活動,又受到傳統的、現實的、外來的各類影響,我們的注意力又常常轉移,我們真能確切把握住多少真實?如眼睛的功能很有限,我們說「黑白分明」,但這個世界有純粹的黑或白嗎?那只是我們的眼睛對光線反射的印象罷了。

再說,任何一樁事實,都必然牽連或相關於其他的人、事或物,這就是佛家所說的「因緣」吧。這些因緣的生滅流轉、或隱或顯,其千迴百折,千絲萬縷,豈是一時一地一念之間的人們,所能看得明白、說得真切?

一位科學家曾說:人觀看這個世界的態度,造成了文明進化的歷史。仔細推敲一下,卻是蠻有道理的。古時候,大多數的人是向上看的,看天國、看神、看帝王、看教皇、看將相;文藝復興後,一般人覺悟到平視的意義,看到的是人周圍的這一群人;十九世紀社會主義興起、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的理想散佈後,許多人開始往下看了,看比我們更不如的那些工人和農人。就在這不同的觀看角度下,產生了不同焦點和重心,文明的歷史就此不一樣了,很多價值觀也因而改變。所以,「看」的背後是一種思考的過程,是一種認知的選擇,我們很難看到一件事情完全真實的一面。

那麼,我們該怎麼看待這個既重要又艱困的「真」的問題呢?

透過自覺與努力,虔誠向「真實」逼近

這裏有一個很好的例證。

瑞士雕塑家傑克梅提(Giacometti 後歸化法國),他所雕塑的人物細細長長的,千瘡百孔;為了表現真切人生的處境,他要向現實的根源處探索,向存在的本質裏拿捏。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訪問他:「你覺得你所雕塑的東西有沒有達到你的理想呢?」傑克梅提的回答相當有意思,他說:「給我一個模特兒,讓她坐在我面前,坐一千年,在這一千年裏,每天我都會做一點修正,一千年後,我會告訴你:都錯了,但是我更接近了一點。」

傑克梅提不愧是一個當代傑出的藝術家,他對什麼是真實的態度,給予了暮鼓晨鐘般的詮釋。他知道做為一個藝術家,用自己的筆、自己的雕塑來表現真實,何嘗能抓住多少實在?但是只要我們不斷的努力,就可能更接近真實一點,而且知道自己永遠都在錯誤之中,這樣才會進步。

其實佛教經典裏對這問題的探討更多也更深。佛家強調「無常」,佛說:「一切萬物都不要拘泥於有無的範疇」,要人們超越「斷見」、「常見」,走出「執著」,這是何等清明洞徹的智慧。

就我自己而言,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,教新聞、提倡報導文學,我目前的結論是:「求真」其實是一種態度,是一種學習;知道自己不夠、知道自己會犯錯,所以努力向別人學習,認真的搜集資料,多面的汲取資訊,從中培養個人的器識和能力,讓自己變得更傾向於這個世界的「真」,也使自己更客觀一些、更包容一些,更深入一些。

人發明了許多言語文字來形容這個世界各式各樣的東西。語言、文字,也因此成為了我們把握這個世界、認識真實的一種工具。然而,因著生活本身的多樣性與局限性,不同的生活條件,誕生了不同的語文。比如生活在熱帶的人,講雪和冰只有這兩個字,可是生活在冰天雪地北極的愛斯基摩人,對雪的形容詞就很豐富了,有正在下降中的雪、有半溶的雪……等等。因為他們生活在那個空間,冰雪就是他們的生活,所以他們對冰雪的認識就更細微、更深刻。反過來,若以駱駝來說,愛斯基摩人對駱駝的

概念可能只有一種,但據說阿拉伯人對駱駝的描述,就有幾千種相關的辭彙。我們因為不是生活在那個環境,所以無法進入駱駝生活中應有的深度和廣度,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。但透過同情的理解,透過不同的體驗,透過一定的認知,我們可以接近它,也更豐富了我們。

因此,對真實的認識,需有不斷進一步追求、探尋的心,經由累積而反省的生活體驗,來增加我們的認識;需有一顆開放的心胸、一種寬闊的視野與同情的理解;需要一分「不足」的自知之明、一分「錯誤」的警惕之心、一分「超然」的無常之念,我們才能更接近真實。

而這,多少都傾向於「善」的那一面了。

關於美

再談談美。

表面上來看,好像美的東西人人都知道,但人們心目中的美,從古到今其實已經變得很多。到了二十世紀,「美」更是千姿百態、千奇百怪,甚至很多所謂的美並不是視覺上的美好,而是「創造」,而是求「真」,而是思考--譬如二十世紀的現代藝術,就是一連串對於古典美學的挑戰與突破;前人心目中的「真實」、「美感」,乃至「藝術」本身的定義與詮釋,都因而有了擴充、變易或紛歧。我們看「立體派」、看「抽象表現主義」、看「裝置藝術」……琳瑯滿目眾說紛紜之中,所閃爍出的各式各樣的火花,分別映照了、烘托了「美」的諸般面相或可能--我跟你不一樣,我有另一套觀看的或表現的論點,我更接近人生的實況,我更自由、更深刻、更純粹……所以美。

但是真正挖掘下去,美跟我們人生有什麼關係?它能給予我們什麼樣深刻的感受或啟發?「美」與「真」、「善」之間錯綜複雜的因緣,究竟可能是什麼呢?

人類對美的認知,與時代背景、價值觀,息息相關

往西方看看,十九世紀以後出現了印象主義,莫內和他的朋友們覺得古時候畫的美很有問題,根本不了解光線,也因此顯得不夠真實--事物不是在光線中才容光煥發的嗎?因此把光線的律動採納進去,才更能顯現這個世界的豐盈多彩、生氣蓬勃,才更真實。但當初他們畫這些畫時,其實是被藝術界和評論界認為是不美的,他們甚至被正統的展覽所排斥呢。

可是在今天呢?印象派的畫作,幾乎是老少咸宜了。這告訴了我們些什麼?

許多年前,英國有個電視節目:Ways of Seeing,討論「藝術觀賞之道」,後來由約翰.伯杰(John Berger)等人把它改編成書。其中介紹了一張梵谷的畫,梵谷是自殺而死的,當他開槍打死自己之前,正在畫一幅麥田,還有很多烏鴉在上面飛。書中說:請你先看這張畫。然後在畫的下面加上說明:「這是梵谷臨死前畫的」。再來看它時,觀眾的感受因此會不一樣--它已經變成圖畫的映象在解釋文字了。

很奇妙的,我們對美的認知跟我們知識訓練、價值觀、生命的態度,是連在一起的;跟我們人性的善惡、生活的遭遇、傳播的影響,也是息息相關的。當一想到:噢!梵谷臨死前畫這張畫,群鴉過麥田,一種悲慘而不祥的預兆、一種死亡的預言,連那金黃色的麥田,那鴉陣,也變成了生的燦爛與死的寂滅的對比,這個意義就不一樣了。如此一來,你是怎麼樣也無法把它當成一張單純藝術的寫生來欣賞了。

因此,我們看「美」的時候,是有我們的價值觀在裏面的。

其實,生活裏到處都是例證。從宋朝一直到清末,中國人纏小腳,多麼殘忍且不自然啊!但為什麼當時的中國人會以為那很美呢?這就好像我們現在看東南亞或非洲的土著,把臉上刺青,把脖子上套一環一環的,耳朵拉得那麼長,我們覺得它不美,可是當地人覺得它很美。在不同的文化價值裏,換個角度,可能代表了勇氣、成熟與智慧,代表很多與他們文化背景相關聯的美的定義或經驗在其中,我們很難將這個美孤立開來看。

我們因為有了些知識、受了些教育,又因為生存環境的挑戰與回應,使我們在選擇時產生各種不同的判斷,對於美的定義也因而有所不同了。

藝術家的表現,多半也不易於跳脫出來的。這裏就突出了偉大藝術家的價值。

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藝術,是對人性與生命價值的探索

關於畢卡索的畫作「戈爾尼卡」,有人認為這張畫是表現戰爭的殘忍、痛苦和悲哀。當代完形心理學家安海姆(Rudolf Arnheim),則從畢卡索這張畫的各種草稿去分析,然後說:其實畢卡索不是在透過這張畫表達他對世界的看法,反而是透過該畫的製作,去努力了解這個世界。「戈爾尼卡」因此是他對真實的探索之作,惟其真誠,所以能撼動人心,成就其美。這是探討藝術家在完成創作的一種心理的背景。

而觀賞者的心理呢?安海姆發現,這個世界上,凡是一種偉大的藝術,經得起時間和空間考驗的一種,其實都是跟人類「最有益的意象」相關連的。這種趨向,使得藝術創作有了一個廣闊的標準--真誠的比虛偽的好;和平比戰爭好;生比死好;生動的也比僵化的好……偉大的藝術家,只有在滿足於人類的這些需求時,他的作品才能不朽。

從這個觀點回過頭來看,雖然在不同的時代中,因為人們心理的變化、社會條件、價值觀等各種問題的轉化或刺激,會有很多奇特繽紛的藝術理論或創作出現,也會有很多不同的解釋;但是,放長了用歷史的時間來看,可以流傳下去的藝術品,或者可以被大多數人共同欣賞,跨越一切的,最後還是這些認真而誠懇地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品吧。

「美的歷程」可以讓我們多一個眼睛欣賞與接近人生

在這裏,美,就不是漫無標準的了,它是一種很深奧的現象;這個現象可能跟我們對這個世界認識的深度、對生命體驗的廣度、跟我們大多數人的情感、理想和愛相互關連。而且,「不誠無物」,它與「真」是血脈相依的;而且,「美是道德善的象徵」(康德說的),它與「善」尤其親近。在中國藝術或華夏美學的領域裏,美的事物更是脫離不了真和善,所謂「充實之謂美」、所謂「吟詠性情」、所謂「依於仁、游於藝」、「立於禮、成於樂」、所謂「溫柔敦厚」、「誠於中而形於外」,中國人強調美與善、美與真的關係,分外的深刻而久遠。事實上,根據專家的研究,在各民族的古代文獻中,以「美」作「善」,把這兩個字和它的意義聯繫或等同起來的習慣,原來是十分普遍的。因此,美跟真的關係、美跟善的關係,追究到底,畢竟仍是連在一起的。

關於善

相應於「真」、「美」和「善」這樣複雜的問題,俄裔美籍社會學家索羅金(Sorokin)曾有一番洞察。在他晚年寫了一部書:「現代潮流與現代人」,他認為現代社會與國際世界之所以有很多災難、暴亂與問題,

就是因為「道德徹底腐化」,因為人們對生命的不尊重,因為人們「著重生存競爭而忽略了互助合作,著重仇恨與自私,而忽略了愛與憐憫」,因為對人性的破壞、對善的不相信和對愛的放棄,所以人間變得如此痛苦。他把善和愛定義成一件事,並且說:善、真和美,是一種博大的「宇宙力」,而這三者是不可分的,「它們是一切價值與能力的最高形式」。

善,讓「真」發生力量;善讓「美」有所感動

基於這個原因,「真正的真總是美而善的,真正的美總是真而善的,真正的善也是真而美的」,但這三位一體中,善(或愛)卻具有「統一化」、「整合化」與「合諧化」的無邊力量;它是一切秩序和生命的中心。

他對於「善」的註釋,集中在人間的大愛、人性的至真和無所索求的利他傾向上。

是的,脫離了這樣的善,而空談真或美,有時是相當危險的。譬如德國人的哲學思辨很豐富,很懂得美,很會享受藝術,但是若胸中缺乏一顆善心,納粹殺猶太人可以殺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,而且幾年間就殺了五、六百萬人。於是,美國學者喬治.史坦納(George Steiner)在「語言與沈默」一書中提出了強烈的質疑:二十世紀的文明是怎麼回事?納粹德國的時代,一個人晚上在家裏可以彈奏巴哈與舒伯特、讀歌德或里爾克的文學,可以欣賞那麼好的東西,有那麼高的精神世界,但是白天到集中營去上班,卻可以若無其事或理所當然地這樣去殺人,這個世界還算得上「文明」嗎?如果這樣子我們還要語言幹什麼?還要文學藝術幹什麼?

這是多麼生動的一個例證!

人際間善的感染力,是人性中動人的品質

索羅金還在美國「哈佛創造性利他主義研究中心」做了一個實驗;挑選了幾對彼此憎恨的人,他們說服了一方用善意去對待另一方、去幫助他,他再罵你時也不要去管他;結果發現幾次以後,雙方的敵意就大大減少了,最後終於建立了熱烈的友善關係。因為人們的善意,會慢慢地改變彼此的怨憎,敵意也就消失了,轉而變得相互尊重。

這證明了善可以有傳染力,善可以改變別人對待你的態度,善可以回應以善,這是人性裏最美而動人的品質;如果沒有善意,人生將變得怎樣的空洞而可怕。

我們再看看慈濟、我們上人的行為,就是因為這種善念、善意、善行,一點一滴的做下來,凝聚了更多的人,產生了更大的力量;而且這種善意也有另外一種心情,那就是--我對跟我同時間生活的人有責任,我對前人有尊重、有溫情,我對後人有義務、有允諾。

生命與生命之間有情感,人與人之間有責任的這分覺悟,可以使人活得更溫暖,使善產生了意義與形象,使生命煥發了光熱,使世界相連結,使真與美有了對象與內涵。

當布羅諾斯基為英國「國家廣播公司」主持人類科技史的解說(中文書名是:「文明的躍昇」),到東非洲拍錄節目時,一架載著他的攝影師與錄音師的小飛機,剛起飛就失事了,幸而老天爺保佑,駕駛員和這兩人都無事。布羅諾斯基就對那位攝影師說:我們經常要坐飛機到處去照相,你如果不願意的話可以辭職,我另外再找人吧。但這位攝影師說:「我想過了,明天起飛時我會害怕,但是我要去攝影,那是我的本分。」布羅諾斯基發現,人類之所以能不斷成長,文明之所以能毅然前進,是來自於這分人與人之間的承諾--我們在知性

上的承諾、在感情上的承諾;有了這分允諾,就有希望,明天就可能會更好。

這一切的承諾,不就是因為我和別人有關係,有責任嗎?人不是孤獨的存在,我們對他人的愛與同情,對所有生命的尊重與善意,實踐出來的,正是舊約「傳道書」裏所說的:「那將自己同著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相連結的,就有著希望」。

因此,當我們說「善」的時候,它並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情,它牽連著人與人之間的種種德行,它是既深刻而又豐富的,既是目的,也是手段;既是觀念,也是行動;既是自然而然的,也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。

善是進入真實人世的鑰匙,是對人類的責任與希望之源

蘇格拉底曾說:真知才有善,沒有真實的知識就沒有善。這種觀念影響西方很深,一直到盧騷以前,知識界大多是如此堅信的:人的知識愈深刻,愈知道什麼是善。

但是,歐洲在十八世紀出現了一個偉大的反叛人物:盧騷。他說,其實這些說法都錯了,他在「愛彌兒」這本書中倡導「回返自然」,尊重人性。他曾提到:神是具有無限力量的,但在祂的各種屬性裏,如果除去了一種所謂的「善」,那麼,「神」的觀念也就要消失了。他強調:「從自然的秩序看來,凡人都是平等的,而各人共同職務,就是人格。」因此,我們不一定能夠知道各種學問,一個善的人也不必一定是一個有很多艱深知識的人。

的確,人可能生活在一個動亂的時代中、生活在一個貧苦的社會中,無法接受知識教育,但卻可以心地善良、可以愛人如己、可以幫助別人,為別人犧牲奮鬥,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人格品質啊!反而是讀很多書的人,可能用各種理由替自己把這些責任摔掉了。盧騷就有這樣的銘言:「無智不一定會產生罪惡的;而危險罪惡的產生,只有謬誤的觀念而已。」

盧騷這種反璞歸真的自然思想,有一天被康德看到,向來生活非常規律的康德,竟然失眠了,這也使他進一步的反思:「讀盧騷的著作,才知人類當尊敬,才知一代的使命,在確定並宣揚平民的權利和價值。」原來知識並不是一切啊!這個世界除了有知識的系統外,還有道德的系統,而兩者是同樣偉大的。所以康德死後墓碑上刻著一句話:「在我頭上是星辰的天空,在我心中是道德的尺度」。是的,星辰的天空是一個自然界的知識的環境,而人們心中的是一個道德的、善的環境;外在的世界茫茫無窮盡,不易把握,但內在的規律,卻是可得而實踐的!

這裏試舉中外兩個小小的例證來看看:

中國詩人陶淵明,當他做官時,曾派遣家中一名長工出外照顧他的兒子,並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兒子說:「此亦人子也,可善遇之。」在那個封建的時代裏,他的這番話,伴和著他那種「落地成兄弟,何必骨肉親」的胸懷,輝胦出一股多麼人道的精神與博愛的理想!又如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有一回舉行一場宴會,一位女侍端菜時因過於緊張,不小心將菜餚潑灑在客人身上,這位女侍當場嚇得哭了出來。柴契爾夫人立刻跑過去抱著這位女侍說:「沒有關係,親愛的,我們都會犯錯。」這種人與人的相互尊重,人與人的彼此體諒,就是人性善的至誠的表現,也愈益顯現出了我們做為一個人的光芒。這種善意從每一個細微末節處,從每一種重大決定或行動中,發散出來,使得生命變得更可愛,也才可以進入我們對人生無窮無盡的成長與開發。

而這,豈不是人人都可得而實踐

的麼?

因此「善」可以成為生命的量尺,也就是我們能夠認識生命的意義、掌握世界的價值,豐富個人的生活,進入「真」和「美」的一把最好的鑰匙。

善,是具足「慈悲」與「智慧」的實踐力量

當我們覺悟到自己同著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相連結時,當我們把這分責任與允諾實踐出來的時候,它所顯現的,除了是時間上的古今一體、空間上的人我交會之外,除了是尊重生命、體諒他人之外,與尊重、體諒互為表裏的,其實還有「謙虛」,這也是善的品質之一。

我們既然瞭解了「真」的艱深與無限,「美」的豐盈與複雜,「善」的博大與寬容,瞭解了人與人之間那樣深邃而無所不在的關係時,我們那還能自滿?美國一位哲學家柯亨(Cohen)曾經在對「自由主義」作過各式研究後,得出了這樣的結論:「自由主義者的信念,也與科學家的信念一樣,都是從謙虛中產生出來的。」我們願意再加上一句:「善--也是從謙虛中孕育出來的。」所以上人說:「人是從自滿中開始犯錯」、「人一旦自滿,就停止了生長」,我們實在要隨時警惕著自己,且莫忘記了上人的教誨。

再進一步,我們看到了佛家講「堪忍」,上人講「柔和忍辱」.這就是走入了更根本、更重要的一個善的品質裏了。尊重、謙虛表現在行為上就是「容忍」,如果我們不能忍辱的話,忽然間拔劍而起、拍案而鬥,那這個世界會善嗎?世界原本就是各式各樣的人,在各種各類的狀況中,互為表裏又相互滲透的成長、變動著;世界上幾十億的人,從來就沒有兩張完全一樣的面孔;但是,「生物鏈」的發現,又指出了世間一切生物的相互關連和影響;我們必須容忍一切跟自己不一樣的人、跟自己不一樣的意見。西方一位政治學家約翰.密爾寫了一本「自由論」,他發現這個世界會出問題,就是因為人對於別人的不能容忍,宗教對於別的宗教的不能容忍。

胡適之提倡自由多年,晚年卻強調容忍,他指出「容忍」是自由的必要的條件。用道德罵人誰都會,但反過來面對自己呢?上人說:「道德不是喝斥別人的鞭子,是提昇自我的明燈。」這是非常深刻有洞見的話。我們一開始所提到的托爾斯泰,他的悲劇是否也有部分種因於此呢?

因容忍,謙虛才不是徒托空言;而且這個容忍還要是「柔和」的,不是強迫的、勉力壓制的,這就形成了人格,是更高潔亮麗的了。

多年前我請問師父善是什麼?因為當時的我很迷惑,覺得人生怎麼那麼多問題,一樣也看不透、覺得過去每一步都是踏在浮萍之上,每一次的工作、每一種努力奮鬥,激昂的口號喊出來都變成錯誤,都是在傷害第三者;到了四十一歲從報社退休,我什麼都不想要了。所以我請問師父善是什麼呢?師父說:「善是慈悲和智慧」--徒有慈悲是不行的,徒有智慧也是有問題的,在智慧中發揮慈悲就是善。

師父的開示,豁然點醒了我。「善」的定義原來是蘇格拉底和盧騷兩種觀點的結合啊!然而,它不僅於此。譬如「智慧」,就是一個多麼豐富的字彙,佛家講「分別智」、「平等慧」,那是包含了知識的分辨、本質的融匯,是對萬事萬物的疏理與尊重、明察與貫通啊!

而「慈悲」,又兼具了「無緣大慈」、「同體大悲」的多重性格和表現,它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「大體驗」、「大啟悟」。當慈悲與智慧相乘

相加時,內容何等莊嚴,力量何其偉大!

其實責任、尊重、謙虛、寬容等等善的品質,都是慈悲與智慧的結合;如果沒有悲天憫人、愛人如己的心情,就無法以同情心去理解別人、尊重別人,也無法扛起自己的責任;如果沒有智慧的話,就無法分辨是與非、該與不該,以及好與不好。而慈悲跟智慧則是涵蓋了行動的諦旨的,它們都需要用實踐來完成。

再擴大一點,不以佛家的觀點來看待「慈悲」和「智慧」這兩個語義時,會有分別嗎?譬如慈悲,就曾被一位專研「愛的哲學」的日本學者解析為:「非常深刻的愛」,它是「比什麼都要深要廣」的。索羅金在他的研究裏,也一再推崇佛陀的這種大愛,是人類最寶貴的精神資產之一,是愛的最崇高的形式之一。

以超時空、全觀看的清淨智慧去體驗世界、尊重生命

那麼,「智慧」呢?

史賓諾沙說:智慧是我們用永恆的觀點來看這個世界,用永恆的觀點來體驗生命。人生短短幾十年往往是愛恨糾纏,很多變化,若將時間拉長到宇宙千萬年時,心中的智慧自然就誕生了。這個世界在我們之前還有恐龍生存過的世界,在我們之後可能還有別的東西;在全宇宙裏,跟地球一樣的星球不知有多少?我們那裏是最偉大、最高明的呢?若能如此想,就能豁然開朗,與萬古精神在一起。

在他之後,世界文明史的作者維爾.杜蘭(Will Durant)提出一個觀念更為精彩,他說:智慧是「全面的觀看」。永恆的觀看只有一個時間的觀念,而它不僅是時間上的無限,還是空間上的無限;以這兩種觀點廣闊地去看這個世界,從不同角度、不同空間去思考,才能真正產生智慧。

這使我想到另一次向上人請益的話:我們如何去看這個世界?上人說:一般人是從毛玻璃上觀看的,有智慧的人則是從透明的玻璃去看;如看一朵花,對後面的背景也能做全面的觀察,一切都掌握到,這樣才可以接近世界的真象,產生一種真實的認識,然後才有充分的美與善的可能。

這不就是一種「全觀」嗎?

因為我們有了智慧,加上我們慈悲的胸懷,然後我們再來看真善美的世界,我們可看到人做為人之所以存在的價值和理由,也可以讓我們無窮盡的充滿柔和的情感、寬諒的勇氣,非常有尊嚴、有愛的生活下去、實踐出來。

所以要祝福各位有這樣的機會接觸慈濟、接近上人,我也覺得自己很榮辛,能夠和大家一起共同加入慈濟的工作。我想這就是我們跨進人生真善美的一大步了;一生的過程假使能這樣不斷地走下去,就可以留給自己,也留給後代子孫一種更美好的生活、更充實的生命、更真誠的態度和典範。阿彌陀佛!

⊙作者介紹

高信疆先生,筆名高上泰,一九四四年生,河南省武安縣人。

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,曾任中國時報要聞記者、中國時報「人間」副刊主編、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、「時報周刊」總編輯、「現代文學」主編、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講師、「人間」雜誌總編輯以及「中時晚報」社長。在人間副刊任事期間的種種開創與突破,被譽為「紙上風雲第一人」。

現任上泰企業公司董事長、慈濟文化志業顧問、慈濟獎學金藝術類評審召集人。

▲千江映月

一個有關懷、有尊重的就診空間

◎謝寶慧

〈腦性麻痺義診.之一〉

從今年四月份開始,
由中華民國腦性痲痺協會與慈濟功德會合辦,
為期三個月的腦性痲痺聯合義診,
為腦性痲痺患者、家屬,
提供了一個適切的醫療諮詢管道。

任何的生命都有它與生俱來的價值與尊嚴,今天若這道門無法開啟,那必定還有一扇窗等著你去找尋,就如腦性痲痺患者黃乃輝在「心向太陽」一書裏所說的:「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,是我必須將自己的不幸轉變為幸福,將生命從惡循環中轉變為善循環,將處於陰暗低冷角落的心轉向溫暖明亮的太陽。」

便利患者在同一時地,作多科別的診治與評估

由中華民國腦性痲痺協會與慈濟功德會合辦,為期三個月的腦性痲痺聯合義診,為腦性痲痺患者、家屬,提供了一個適切的醫療諮詢管道。

義診地點設於慈濟功德會台北分會醫務室。義診集合了小兒神經科、骨科、眼科、牙科、復健科、物理治療、職能治療等,而今中醫也加入會診行列。來自各大醫院醫師群的全力支援投入,不僅讓就診患者在同一時間、同一地點,作不同科別的診治與評估,避免需穿梭、往返各科別的困擾;同時就診時亦能獲得醫療資訊及相關資料。而經由醫師基本的評估與治療師的復健指導後,患者家屬較能了解患者現況及患者未來應有的發展狀況,進而依循評估建議做治療,幫助患者將障礙減至最低程度,並盡力協助患者家屬減輕心力、體力、財力及精神上的負擔。

每星期的義診,遠從屏東、高雄、澎湖前來看診的患者更是所在多有。對於他們不辭千里前來,腦性痲痺協會的賴澄台秘書長說:「當地的醫療訊息不足和到醫院遭受挫折感--有時是醫師無心的言詞;有時是因就診患者眾多,導致醫療品質的水平降

低……,都是讓患者家屬尋求另一項援助管道之因。此外,家屬更迫切地希望能從協會得到人力、物力、經濟等各方的後援照護,為孩子鋪下無礙的成長環境。」

罹患率為人口數的千分之二,長期復健可降低障礙程度

國內腦性痲痺的人口尚無正確統計數據,以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最保守的估計,其出現率約為人口的千分之二,以此推斷,國內腦性痲痺人口約當四萬人之多。

任何腦性痲痺患者都無法恢復正常,但藉由復健,卻可讓障礙程度降至最低。

義診中曾有一位九歲的腦性痲痺患童,因從未做過復健,四肢關節早已扭曲變形,他不會說話,只能以雙足來表示他的需要。他的父親自行拼裝一部推車讓他乘坐,頭部不自主的動作,常讓他的後腦勺撞上粗鐵護杆。他的阿嬤說他很聰明,會用腳開電視。他們前一天即從雲林專程搭車上來,對這個陌生、新奇的環境,孩子顯得很興奮。

「平時你們怎麼照顧他?」「照三頓給他呷呀!」「為什麼沒有帶他去復健呢?」「有帶他去看醫生啦!他們攏說沒效啊!我們自己也要呷飯,還有其它的囝仔要照顧,無通(沒辦法)時常帶他去看醫生……。」

復健師、義工們忙著告訴他們如何利用社會資源,如何為孩子申請輪椅……

對患者建立正確認知,加強醫療照護以激發潛能

十七歲的黃俊義也是腦性痲痺患者,每星期天必定從永和搭公車來此當義工,引領就診患者至各科看診。「來這裏當義工,至少有可以接納我的朋友。」從小同齡孩子的冷嘲熱諷伴著他的成長,「我不敢唸普通班,會被人勒索。可是他們都笑我唸啟智班,說我懶,會打人……。」他一字一句地說,口齒很模糊。

近年來有不少專家學者指出,腦性痲痺兒童的智力應比一般報告為高,(如:孫嘉良他越級就讀,如果他

不是腦性痲痺的孩子,那麼今天他會是資賦優異班的學生),只是因為他們動作與語言方面的障礙,使他們不能在一般的智力測驗中完全表現出他們的能力來,加上他們因行動不便,無法自行探索環境,尋求智能刺激,而父母對他們所採取的態度也常是過度保護或完全忽視,因此減少很多適當刺激的機會,智能方面的發展因而嚴重受到阻礙。

腦性痲痺協會成立一年多來,不斷舉辦各項活動,「我們希望藉著『媽媽成長班』的研習課程,傳遞醫療照護的相關訊息給家長們;未來更願全省能同步進行義診活動,讓醫療觸角深向各角落,讓每個患者得到最妥善的照顧。」賴秘書長說出心中最大的期許。

腦性痲痺

腦性痲痺並非一種疾病,而是大腦在發育未成熟階段,因中樞神經系統受傷,以致造成行動上的不協調;表現於外者,主要是運動功能的障礙。

造成腦傷的原因可能是感染、腦部缺氧、核黃膽、出血……等。

而腦性痲痺患者其彼此間的症狀,也存在著各自的差異。

依神經肌肉損傷型式來分:「痙攣型」患者的特性為肢體僵直,他們的肌肉並非癱瘓,而是受高張力的影響,因此無法動得快且平順;「徐動型」則與上述現象相反,他們無法固定在一個姿勢上,全身肌肉張力上下起伏,不能自主,以致妨礙正常功能的動作;至於「低張型」的患者,則是因肌肉張力過低,無法做出抗重力的動作與姿勢;還有就是上述三種型的「混合型」。

若依神經損傷部位來分:又可分為四肢痲痺型、半邊痲痺型、下肢痲痺型與單肢痲痺型。

除此,因為肇因於腦部受損,而腦又是人體各種功能的主宰,所以腦性痲痺患者也面臨著:視覺、知覺、語言、癲癇、智能不足、攣縮與畸形、情緒與行為問題等多重障礙。

▲千江映月

充滿汗水的成長--兩位媽媽的話

◎謝寶慧

〈腦性痲痺義診.之二〉

如果父母能用心、社會能給予幫助,
讓孩子能在適當的環境中因材施教,
盡力達到他天生稟賦的極限,
如此一來,孩子有了快樂、溫暖的心,
「希望」自然就會產生。

讓我們透過兩位媽媽的口述,一探腦性痲痺孩子的成長故事吧!

包媽媽(朱若愚)/

對於他們來說,一個有愛心的好老師是非常重要的,孩子在愛的環境下成長,受到鼓勵與讚美,自會減少學習上的挫折感。

錦蓉在難產的情況下出生,當時醫院的設備不夠,只有六個保溫箱,因此她被安置在一般的育嬰室裏。她半夜三點生,到了早上十點,醫師發現她抽筋,於是立即轉送至大醫院。一住進加護病房,她的全身插滿了各式管子。

她的爺爺是醫師,曾提醒我們難產的孩子可能容易有某方面的後遺症,因此我們非常留意孩子各個階段應有的成長。我們定期帶孩子去打預防針,醫師也從未告知有某方面的問題。後來我發現小孩的腳繃得很緊,就像雞爪般整個拱曲下垂,醫師也說慢慢就會好。孩子八個月大時,醫師才提醒我們該注意一些事;到九個月時,她雖會正常的笑,可是仍不會翻身,至於爬就更不用說了;十個月時,醫師要我們帶孩子去做復健--他斷定她是腦性痲痺患童。‘

陪著孩子不斷學習

當時對於各式殘障名詞我們多少有個概念,但何為「腦性痲痺」呢?我開始搜集相關資料並詢問醫師,然而獲得訊息最多的,還是在復健中。記得第一次帶孩子去做復健,看到「腦性痲痺兒童治療室」這幾個字,一進入治療室又見到腦性痲痺孩子各種不同的症狀,抱著這個柔弱的小生命,我的內心絞痛--孩子將來會變成那一類型的症狀?而所面對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未來?

腦性痲痺的孩子,他的學習效果通常是遲緩而不易見的。為了排斥做復健,她大概哭了半年多,甚至曾有一堂課哭溼三條手帕的記錄,做父母的我們淚流在心裏,我只能在旁邊為她唱歌,分散她的注意力。

除了肢體障礙,需做物理治療外,她的眼和手無法配合、協調,拿東西很不靈活,於是我們開始加強她的肢能訓練。到了牙牙學語時,她發不出任何語音,因而又要接受語言治療訓練。教她的醫師經驗非常豐富,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誘導孩子,大約一年半的時間,女兒終於能發「Da」與「一」的音,回家後,我不斷地用類似的語音,以寓教於樂的方式,舉一反三的教她。事後醫師透露:原先認為女兒不太可能會說話。

需要愛、鼓勵與讚美

記得她一歲時,我帶她去照腦波,醫師只告訴我們一句話:「過得快樂就好了!」這句話涵義太深、太廣,也令人覺得惶恐,就好像宣判了女兒的死刑般。面對這樣一個孩子,做母親的難免會變得脆弱、怨天尤人,但如何理智、堅強的陪孩子走過整個過程,幫助孩子發揮她的潛能,讓她能在社會、人群中受到重視,創造出另一片成長的天地,才是最重要的。

從她十個月開始一直到幼稚園,我為她安排了密集的復健課程,翻身、爬、坐……,平均每三個月她可做出一個動作。等她稍長,我讓她也有學習各項才藝的機會。腦性痲痺的孩子學習接受訊息的能力本來就比正常的孩子慢許多,若只是因為他們肢體或外觀的障礙,而忽略了為他們預設這樣的一個學習空間,相對的也讓他們更跟不上同年齡的孩子。

譬如女兒四、五歲時,我讓她塗鴉學畫,雖然當時她沒有拿筆的能力,也沒有構圖創意的空間,然而藉著人與人的接觸,在人群中成長對孩子總會有某些激發性的。像女兒學游泳已三年了,她也很喜歡唱歌。我想每個孩子都有他某方面的潛能,而我們的職責就是把他們的潛能誘發出來。

錦蓉一共唸了三次幼稚園,最後一次我甚至晚報了她的歲次,讓她再上一次大班;而記得幼稚園畢業時的表演會,只因為她行動較不方便,老師為顧慮「整體美」就不讓她上台……。多次的經驗讓我覺得:與其選一所好學校,倒不如選擇一位好老師,一個有愛心的好老師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,孩子若能在愛的環境中成長,受到鼓勵與讚美,自會減少學習上的挫折感;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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